纤纤玉手,十指青葱。看到那温婉娴静的少女端坐琴前,十指如行云流水般拨丝弄弦,柯然心里就是一阵酸楚,下意识地把双手插进裤兜,向好友嗫嚅着解释一番,借故溜出晚会现场找块干净的草地,在黑暗里抱腿坐着。
柯然来回摩挲着自己的手,想着舞台上那少女如削葱根般的手指,不禁深深叹息着:手啊手,难道我这辈子的命运都要由你霸道地决定吗?未来的工地,爱情,你把它们涂黑你就不善罢甘休么?柯然狠狠地扯了一大把草,撅着嘴,近乎残忍地揪着草叶子。为什么啊,难道我真的是命定的悲剧?这真的是我不可逃脱的劫数吗?像祖母,像堂哥,默默忍受不该属于我们的苦难?
因为手脚异常,一出生祖母便被丢弃,幸在遇到好心人家抱了去,好容易长大,嫁入穆家,生有儿女六人,一儿幼时溺水身亡,一儿为琐事一时气极寻了短见,撇下遗腹女思毓,与祖母相依为命。孙辈当中,唯有堂哥柯宸和柯然袭了祖母的毛病,满手满脚都是黄茧子。小时倒也无碍,只是大了,因恐那茧子遗传,婚事也是千辛万苦才算定下来。嫂子有喜,惴惴不安产下的千金到底还是应了那最初的担心。嫂子以泪洗面,堂哥愁眉不展,小夫妻整日吵吵闹闹鸡犬不宁。柯然父亲手脚正常,谁承想女儿竟隔代遗传,随了她祖母。柯然母亲心生怨气,看着女儿先是长吁短叹,继而指着门外气急败坏:整个穆家,全叫她给败坏了,叫一家子不得安生。柯然自然明白母亲话里有话:日后女儿嫁不出去全是拜她奶奶所赐,嫁了就是转移祸害。
柯然是一个沉默的人,纵使吃亏受委屈,也不吵不闹,独行侠似的,一个人吃饭,看书,看天。一直以来,柯然就像毛毛虫似的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冷眼旁观别人的悲悲喜喜。柯然并非生就如此,很久以前她也是疯了似的整天在外面野,玩得不知早晚,每每总是被母亲提着竹棍撵回去的。可就在一夜之间柯然像换了个人似的,不言不语,只是拼命看书学习。母亲笑说丫头大了,懂事了。是的,柯然长大了。人总是在一些事情的刺激下猝然成熟。在一次课堂上,老师要孩子们玩一个叫牵手你我的游戏,柯然大方地向那个男生伸出手,那男生一脸鄙夷,“你手扎人,才不要和你牵手呢!”,柯然愣在那里,发黄的手示众似的久久僵在那里,全班闻声齐刷刷地盯着她那可怜巴巴的手像看怪物似的,有人摇头,有人叹息,有人大笑,柯然木木地站在那里,止不住的泪哗哗而下….
为什么我会这样?有时从成堆的作业中解放稍作休息的柯然常常这样傻傻地想。同样的手,我却像稀泥似的自怨自艾,而祖母却像水泥似的越挫越勇?我是毛毛虫只会躲躲闪闪,唯唯诺诺从不会说不字,祖母大大咧咧说一不二,家中大小事务都由她说了算。为什么这样呢?我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这千结万愁怎么如此之多?也无几人相知,除了从小玩到大的晓璟和穆雪。只是造化弄人,一直对她百般照顾的晓璟永远地去了,再没有人会对她说,“你眼神里写满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沧桑,叫人好生心疼….”,晓璟十八岁如夏花般灿烂的生命就永远定格在黑漆漆的煤窑里了。穆雪,论辈该称柯然为姑,柯然自降一级,反称穆雪为姐。穆雪之母新故,再加之高考逼近,自己怎能再搅了她本就千疮百孔的心?柯然提笔给妹妹嫣儿写起信来。“他们背地里称我‘圣姑’,说我清高自许,冷面寒心。我亲爱的妹妹,我的什么性情你真的不知吗?纵使我们从小分割两地,长至十一二岁才熟识彼此,我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并非铁血寒心,我是悲观里的乐观者。我静静坐在草地,采着如米粒般大小的天蓝色小花夹在日记里;我站在廊前,痴痴凝眸于那顶风冒雪而开的血色英魂——月季;打开录音机,我反反复复听着琴音铮铮。他们说我是忧郁的小姑娘,黛玉再生。我不是,不是,不是。只是在这样的季节,我冰封了我所有的热情而已,终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火种,将我的生命熊熊燃烧….只是现在,我的眼前雾锁烟笼,我看不清前行的路…”
裹挟着悲悲喜喜,日子阴沉地往前走。熬过灰头土脸的高三,终于跨进了大学之门。柯然叹口气,从回忆里被扯了回来,手机响了,是妹妹嫣儿。电话里,嫣儿兴致勃勃地晒着她的甜蜜恋情,柯然微微笑着,为妹妹祝福。嫣儿姓岳,是穆柯然的亲妹妹,她从来不当着别人的面叫柯然姐姐,柯然不说的话,别人一直以为她俩是表姐妹抑或同母异父啊什么什么的。嫣儿对于自己姓岳而非穆还是耿耿于怀的。她问过母亲,为什么姐姐柯然和妹妹柯可都姓穆而独自己姓岳,母亲哭了,嫣儿不再追问,默默退回房间去了。“姐,回聊啊,我得去收菜了。‘‘好,哦,别忘了给妈挂个电话啊!’’柯然将手机塞进包包里,喃喃自语,爱情?哎,我该情归何处?一直以来,自己左手倒影右手年华,看阳光落寞地从指缝间迸溅一地….爱情于我是极品红酒,凡俗如我,焉能有此薄幸?柯然摇着头自我解嘲。那南柯一梦似的爱恋就让自己百转千回久久不能释怀,更何况一生不离不弃?爱情与我是永不交接的平行线,不想也罢!
柯然揉揉发麻的双腿,站起身来扯扯衣襟,掸掉屁股上的泥土,摸出手机,低头边走边拨号码。“大——姐’’,小妹柯可接过电话拖着长腔撒娇似的叫着。柯然也装乖似的学她,拖着长腔回应这个精灵鬼。柯可,柯然猛然想起,如果,那两种如果不再是如果,那她现在又该如何去何处寻柯可呢?柯可出生不久,村里人议论纷纷,说父亲傻,不该留这个小丫头的,小鼻子小嘴一捏,不消一会工夫就完事了,柯可几个月大时,父母要将她送人,柯然坚决不允,并发毒誓说:“送吧,如果那样,这辈子我断不会再叫你们一声爹娘!”。比起那个一出生即为死胎,尸骨不知何处的小妹,柯可已属幸运。如若自己生而为男,母亲一生的凄苦也会减半吧…可怜的母亲,前半生,苦中养,后半生,养中苦。大半辈子,拼命挣扎难逃一个苦字。‘‘妈”,柯然听着几千里外母亲的声音,鼻子有些发酸,想哭,却还是忍住了。“丫头,听人说了个偏方能治你手的毛病….”,“妈,没用的’’,柯然抢过母亲的话,不想让她再说。柯然到底没忍着,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那泪是为了祭奠所有与手有关的不幸…..柯然泪水一时难止,又怕惹母亲伤心,索性匆匆挂了电话。
手,手,手,这个让母亲怨也不是恨也不是的手究竟是何尊容?柯然一只手捧着另一只手,慢慢地细细地看,又肥又厚的手掌,掌心里满是硬硬的茧子,密密地布着,乍一看像涂了层黄漆似的,手指肚上粉红色的肉凸显着,原本,指头肚上也和掌心一样,只是它命苦些,没完没了地被柯然迫害,那茧子被连皮带肉硬生生地给扯下来了。再看掌纹,横逸斜出,纹路分明,什么爱情线命运线,历历可见,只是颜色惹人生厌罢了。不忍卒看,柯然猛地攥紧拳头。盯着那与别人并无二致的手背,柯然长叹一声,‘‘我好傻,原来所谓的命运也仅在我的一拳一合当中。’’
哼,再不说什么女子如花而我非花,似那千年野草锁于清谷,荣枯无人问,空耗春芳尽。什么鬼话屁话,装才女似的矫情什么啊。柯然捏过自己的硬皮随笔,顺手就很拽着开头几篇自以为是的呕血之作。“才不是千年老草精呢,我嘛,是野百合,再迟也终有春天。手,手生成这般又怎样?管它皮里春秋黄,腹有诗书气自华。凭它风起云涌,我自含笑不语,修它个刀枪不入毒难侵,舞它个千娇百媚风情生。”柯然咬牙切齿地说。
那晚柯然抱着随笔安然入梦。恍惚中,她兴奋地拍着手,柯然看见母亲笑了,眼里噙着泪,祖母笑了,竖起大拇指,堂哥笑了,搂着女儿亲个不停…柯然脸如新荷初绽,含羞低头由他轻轻牵起自己的手。先是轻轻触着她的指尖,继而紧紧攥着她的手指。就算她手如针如刺,扎的他生疼,就算子孙手脚世代如她,也不放手。十指交拢,不离不弃…柯然有些心疼地看着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偎着他…自己不计较,他不计较,世界再计较也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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