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核桃
在我的置物柜里放着一枚半大不大的核桃,它浅焦褐色的外表不是那么好看,一头稍尖,表面有着核桃的凹凸不平的纹理,呈近似椭圆状,这枚核桃同其他的核桃一样,具有核桃的质地和种类,但又不同于其核桃。
这枚核桃对我来说,有着深深的纪念意义,它是我年老的外公在世时给我的核桃。
去夏八月的一天,告别了前两天的阴雨倾盆,迎来了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让人有了想往外出行的想法,想去看看明媚的阳光穿行在林林总总的草木间光景斑驳的样子,有种时光行走的痕迹。
一早起床后,安详的母亲神情自若地说着,好久未去看望外公了,问我要不要一起探望外公。我说好呀,也正想去呢。
随后,母女俩打着遮阳伞,从两旁高大阴凉的梧桐树荫下走过,从碎碎念的槐荫树下淌过,我时而牵着母亲的手,时而被母亲牵着手,有凉风拂来,一路荫凉,有幸福绕身,一路暖意丛生。
自从外公上了年纪,且身体亦不硬朗,就住在舅舅家,或多或少看望外公不似从前方便,探望的次数也就少了。
过了近二十分钟,我们到舅舅家。一抬眼,看见外公坐在一楼小院门口的椅子上,旁边有棵壮硕的大核桃树,为他送来一片阴凉。外公精神看起来还好,就是清减了不少。
他半低着头,长长瘦瘦的暴着青筋皱纹的手,正摄着紫黑的葡萄往嘴里填送。一见母亲和我来了,先惊后喜,笑了起来,嘴里低低地嘟咕着,发出的声音有些模糊,一只轻轻地抬起来,指着旁边的小椅子,我意会为外公让我们坐下来。
然后,他指着碗碟里的葡萄让我们吃,眼睛的周围湿漉漉地润起来,如同清晨花草上晶莹的露珠。
我的眼睛也起了水雾,用两只手做着手式,并发着声,连说着好,好,好。
因外公近九十岁了,耳朵有些聋,听不见他人说什么,只能通过表情与唇语及手式来和人沟通。
若我声音大些,或许他能听见,可我不忍心对他大声说话,更不想吼出声音,就用我的方式与外公沟通。
记得,以前和外公说话时,不愿大声对他讲话,就找一张纸,拿一支笔,写大字给他看,然后他说话我听着。虽然这样的沟通方式麻烦些,但我未曾觉得麻烦,觉得每个人都会老的,孟子语“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尊老亦是尊重自己,心里希望愿每个老人都能被亲人温柔相待。
外婆走后,由于亲戚间的隔隙,很少去看外公了。但听说外公总会把其他的亲戚认成我,使我很惭愧,因外公心中一直有我,他盼着我去看他,而我却没有去。
这次,是我也想外公了,是真的想了。
小院门口十分静幽,鸟鸣悦耳,树荫有风,外公安静安详地坐在那里,仿佛世间的时光,一切都那么的静好安稳。我给外公剥了一个大山竹,紫红的果皮壳内露出雪白的果肉,把果肉弄出来放在外公瘦枯的手上,他一点一点地吃。
我问好吃不吃,并轻轻地给外公说小心有果核。外公边答边吃说,吃着还不错,好吃哩。
母亲听见外公这样说,笑了,我也笑了,外公清瘦的脸也有笑意微灡漾漾而开。
他吃完后,帮他擦了擦手。我看见那瘦长而干枯的手指上,指甲又长又黑,里面有不少的污垢。心里有些难过,想着外公以前是多么清爽能干的人啊,如今老了,老得有些像荒草横生。
我安抚好自己微伤的情绪,仰起笑脸,对外公说,剪剪指甲可好?
外公示轻轻地点了点头说,好。
我拉着外公的手,一双经历快一个世纪的手,一双普普通通勤劳人的手,使人感慨万分,沧桑何忍侵岁月呢。把外公的手在我手心摊开,剪了左手的指甲,又剪了右手的指甲,外公笑眯眯地看着我,那么和蔼,那么慈祥,如春风。
我又拉了拉他的裤管,左腿上一片一片黄垢,都干枯了,结成硬茧,还有些臭哄哄的。我唤来母亲看,母亲说要给外公洗洗脚腿。
这时,舅舅和舅母站在门口附近说,前天昨天,外公一天弄脏几条裤子,屎尿弄得一身,大小便失禁,啥也不知道。
母亲端来一盆清净的温水,给外公脱鞋时,发现鞋子里也都是脏垢,且都干了,脚上、小腿上也是干了的脏垢,心疼地把外公的脚和腿轻轻放入水盆里,轻轻搓洗,屎尿味从盆水中向四周散发。
人老了,会这样可怜吗?比婴儿还婴儿,是老婴儿吗?龙应台写自己的母亲,《天长地久,给美君的信》,十分感人。简贞写老年人的书《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诉尽老年人的苦。
是的,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老,我们的子女又会怎样对待我们呢?
母亲给外公洗了四双脏鞋子和几件脏衣物,我陪着外公坐在一棵大核桃树下,漫散的阳光从树叶钻出来,爬在外公的肩上,落在我的脚上,跳在石桌前,点点斑驳,光阴似水。
到了吃午饭时间,舅舅端来一碗中老年奶粉,我把带给外公的板栗酥点心打开,取一个给他吃。
刚开始,外公有些拒绝用手挡作不吃,我说很柔软的,你尝尝嘛。
外公接过点心,小心翼翼地填入口中,慢慢吃了一口,又紧紧连吃了几口。大约是尝出了可口的样子。
我问外公吃着啥样?
外公说,这个好吃哩!
他喝着奶,吃着点心,一下子连吃了四块,可把我惊到了,真怕他吃多了,不易消化呢。
后来太阳转到我们跟前,火辣辣的热侵袭过来。我们挪了挪位置,在牡丹花前坐着,小狗在我们中间蹿来蹿去,外公静静地坐在那里,如树。
我拿起手机,笑着对外公说,外公坐好啦呀!按下相机,外公定格在时光中。就在那时,外公从自己蓝色中山装的口袋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两个核桃,颤颤悠悠地伸着手给我,我不接,他把脸一沉,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我连忙笑道,好,我拿上。外公才又露出笑脸,一切又恢复了安闲。
过了那天后,我忙着别的事情,探望外公的次数更少了。未曾想,外公在几个月前去世了。我再也见不到外公了,只有那枚核桃静静地放在那里,让我时时想起外公,想起小时候,想起外公家的小院,还有不被泯灭的时光里有外公给我的暧和爱,时时温暖着我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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