钳工工种改名为装配工,这个称呼的改变让高仓很不舒服,在他眼里,这就跟常山赵子龙更名为石家庄赵子龙一个逼味儿,听上去忒土。
高仓,新曙光造船厂高级技师,集团公司首席技能专家,享受政府津贴的“大工匠”,还有一个称谓:“大师”,老有人这么叫,一来二去,高仓便也习惯了。
高仓不叫高仓,他本名叫赵春杰,由于年轻的时候长得帅,神似岛国明星高仓健,于是,老辈人都叫他高仓,跟“大师”称谓一样,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以至于新参加工作的小年轻们张嘴:“高大师”,他也懒得辩驳,整个厂子,要问赵春杰是谁,没几个人能马上立刻反应过来,可要是问高仓,近乎几千人的大厂,基本全都知道,“厂门口橱窗里,常年占据C位的那个,必是高仓高大师!”
要不是年轻莽撞,他现在应该是必然是绝对是工人领域的诺贝尔奖——“中华技能大奖”获得者……
那是船舶市场不景气的几年,收入越来越低,媳妇儿丽红总是磨叨:“你说你这一身的本事,在哪儿还不月入几个W?在这个带死不拉活的企业里混吃等死?荒废大好光阴就算了,还赚不来几个钱,多憋屈啊?跟你班班大的那个谁,人家去南方才两年,看看看看,人媳妇儿喜提别克了!咱还二八大杠呢,要不就是腿着摇哪逛荡,多没面子啊!喏,闺女补课费,又得一千挂零,这个月可啥啥没存下啊!”
蹲在楼梯口抽闷烟,一根接一根,最后咬牙跺脚发狠,“草,就去停薪留职了,能咋滴?”
于是,高仓在宁波干了三年,打了经济翻身仗。
这回,高仓的分厂厂长老高的一个电话,改变了高仓的想法:“高仓,咱们三年没见面了吧?”
“高厂长,你咋,您咋给我打电话了?这多不好意思……”
“高仓啊,我老高找你可挺费劲的,你这一撒欢就撩这么老远,该回来了……”
“厂长,我,这个,您也知道,工资……”
“钱是肯定不老少,可你的根,在北方呢,就像风筝,线在你家丽红这儿攥着呢,夫妻两地分居,久而久之不是个事儿,再者说,咱们企业也见好了,回来各方面花费也少,再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事难,你说是不是?咱单位换大领导了,政策变了,停薪留职,不允许了,我替你打不了掩护了,你好好想想,抓紧给我一答复,我觉得,你回来利大于弊反正……”
高仓陷入沉思,他在意的,实际上是老高那句:“夫妻两地分居,久而久之不是个事儿……”
他没告诉媳妇儿,辞了宁波的活计,人说回家就回家了,见面,媳妇儿错愕地看着他,随即秒懂:“你咋回来了?”到底还是说了句废话。
“想你了,想闺女了,咋?回我自己家,不行咋?你家里养老爷们儿啦?”说话臭,高仓的一贯癖性。
“滚犊子,赶紧洗洗去!闺女晚上补习,不在家……”
抽着烟,高仓瞅了瞅身边的媳妇儿,幸福感油然而生。
回厂办手续,出奇的简单,因为老高厂长在总厂,那是相当地有面子。
回到分厂,工友们寒暄几句,便都去忙了,老高厂长则劈头盖脸地一通训斥,高仓预判到了,所以,嘻嘻哈哈搪塞过去。
厂里目前遇到了一难题,螺旋桨对中出现偏差,都在瞎呛呛,说施工的问题。
高仓去现场,就瞅了一眼:“设计图纸错了,点不对!”全场鸦雀无声。
就一眼,找到了毛病所在,而且,管你上级领导不上级领导在场,张嘴就说,说完就去一隅抽烟,跟没事儿人一样,这,就是一种气质,或者说是,一种性格,一时间,在场的近乎所有人便化身《追捕》里的“真由美”,面前的这个帅锅就是那骑着白马的“杜秋”……
设计部门给答复:“确实是点搞错了!”
呛呛了快半个月,原定来回装卸的工序需要两个月,高仓一句话,半个小时解决问题,这尼玛是什么?是神技,是时间,是金钱!是效益!
“这活,至于这么费劲么?”“哎呀,你咋这么笨着搞?”“就这么干!”高仓不伸手,只要张嘴就必然是节省时间与成本!
徒弟小李总是问:“师父,你咋这么厉害?”
每次回答,高仓都极其简单:“不是我多利好,是你们咋这么笨!哼!”
“内六角四号!”“三号扳手!”“七号螺丝,要内螺纹的!”同样是大工匠的老张,喜欢亲力亲为,总是浑身上下“油耗子”一般,他就瞅高仓来气,整个施工现场,就高仓没事儿人似的,还动不动发发牢骚,扯会儿犊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货是个二流子呢!一点儿都没个工匠的样儿!
“老高说您来着,师父,说你净干笨活儿,脑袋瓜子装得都是臭大粪!”老张徒弟又传瞎话了,这话搁别人嘴里说出来,老张都是义正辞严的呵斥,可这是高仓说的,那就不行!
“高~高仓!你~给我站住!”老张有点儿口吃。
“哎呀,这不是张大师吗?什么风把你吹过来啦?是~旋风?哈哈哈哈……”早年间一个师父带出来的,本来就是师兄弟的关系,是这几年的工匠择优把师兄弟俩关系搞生疏了。
“别跟我扯用不着地!你说~我脑袋里全是臭大粪,是不是~你~说地?”
“那还能是化肥啊?哈哈哈哈……”
“不服,不服就比试~比试!”
“来吧!是看图纸还是研磨?你说了算!”
“就~来研磨!”
“好嘞!”
“比赛结果!高仓胜出四个米毛(四微米)!”老高厂长凑热闹并宣布结果。
老张身上嘣了好些研磨漆油,看了看高仓身上一个油点子都没沾,暗暗赞许,不过,一甩头,走了。
通勤车,高仓是中心,因为,他的负能量绝对多,还满腹牢骚,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工匠。
“核酸需要起这么早么?综合部就是整了几个小比崽子瞎胡闹,这属于劳民伤财!”
“一个人干,几个人看,十几个二十几个跟着添乱!这活儿,根本没法干!”
“人家不是有文凭吗?办公室玩玩手机就把钱赚!用这种人,就是有一种新型的腐败!”
“……”
“……”
老高厂长退休的那一天,高仓眼睛湿了,全分厂的人自发出来送行,队伍站了好远好远,这场面,很多年也没见过了……
高仓也还有几年就退休了,这年岁,看淡了,把啥都看淡了!
老张昨天刚办完退休手续,师兄弟破天荒地握了握手,“你~年轻,多干点儿~硬活儿!哈!”
“放心吧,好好跟嫂子旅旅游,把欠人家的好日子还还!”
“净~扯,疫情这么~厉害,你是盼着你哥我,隔离呐!”
“哈哈哈哈哈哈……”
匠人的日子,看着简单,又有太多的不简单,他们,是技术技能领域的佼佼者,是活段的忠实执行者,化腐朽为神奇,是他们的日常,是他们的执念,攻坚的时候,他们脑海里绝对不会去想能赚多少钱,而是,经过他们的手,可以节省多少时间,可以节约多少钱!
他们不是理论总结者,他们在理论前面,就那么从容的站着,等待着自己的成就被爬字码字的人总结……
“这个活儿,哪个小王八犊子干的?草,给我站出来!笨死你们算了!”这是高仓,这绝对是高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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