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99年,年龄相似的我们住在郊外的一所深红色房子中。
这所房子有几层,我并不知道,只知道一楼是我们吃饭睡觉娱乐的地方,二楼是我们长大之后才能去的地方,二楼往上的三楼,是我想象不到的地方——准确说来并非想象不到,只是一旦我在大脑里提取一楼的画面——暖色的电灯硬生生地映照着木制的椅子,想象这幅画面出现在三楼时,脑中势必漆黑一片。电灯和椅子通通消失不见,如同坠入没有边境的黑暗。
当然不仅是电灯和椅子,无论是蜡烛、火柴又或者其他的发光物,无论哪一种,只要我想象它出现在三楼,都不能产生光芒。而相同的情况,如果我想象这幅画面放到二楼,二楼则灯火通明,耀眼夺目。
在1999年来临不久,有位我们叫他11492的男生,挑着眉毛,舞着双手,激动地谈论二楼乃至三楼的事情,他说三楼是我们死后去的地方,那里住着我们不能违背的神明,时时刻刻注意着一楼的情况,而他是神的使者。
我明白,他想要的只是女生羡慕又崇拜的目光——当然大家也都那样的做了,我本以为只有我的羡慕和崇拜是装出来的,直到后来他死时我才意识到,他那差到离谱的演技,没能骗到谁。
从那之后,再也没谈起二楼、三楼的事情。
而他死去的那个晚上,我突然被什么惊醒,半睡半醒之间,我试着想象三楼住着的神明,接着那漆黑无比的三楼出现了小小的光亮。
他说的或许是真的,但也只有一半是真的,三楼是真的住着神明,而他不是神的使者,因为害死他的,都顺利地进入脱离了一楼,去到了二楼。
我当时虽小,却也有了自我意识,但是缺乏的是世界观,以为那所房子便是世界的全貌,世界无非就是一栋带有楼梯的楼房,每天的生活无非就是吃饭睡觉娱乐,而某一天,就会像结婚生子一样的顺理成章的去向二楼,但是只要出了那所房子,迎来的只有死亡。
1999年,我出生在这所房子一楼的103室,我是103室的第19名因此被称为10319。
那时的我还并不知道人类这个词汇,我们彼此以两脚兽称呼。
[2]
我出生那年是1999年,不会错的,因为1999仍如我在一楼,停止不前,今年,也还是1999年。
我知道,这肯定是错误的。
我以为,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水杯、桌子又或者修眉刀,都应该如同摇曳的火焰,烈烈燃烧,渐渐衰退,直到死亡,我不认为世界上有永不磨灭的东西,即使是1999年,所以1999必然会像我们一样死去,必然被另一个什么东西代替。
然而1999充满生机,时间流转,毫不衰退,一副威胁模样霸占住这里不离开。
我意识到这件事情不能当众表述,否则,我就和11492是相同的下场。我私下找了身边关系要好的,偷偷谈论存在着的不合理性。然而我还是高看了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些两脚兽对我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掩饰一样又换作热情又漂亮的表情,可我又不是11492,自然不会那么傻,甚至还有些开始同情他。
彼时我一头扎进一楼的书屋,坐拥自己的世界。我从书里得知,有一种和我们一样也是两脚兽的生物,但似乎是要比我们高级——吸血鬼,它们依靠吸食其他生物新鲜的血液,换取自己生命的永恒。
书的封面已经脱落,不晓得署名,密密麻麻的文字中夹杂着一张插图,是吸血鬼正在吸食血的图画。吸血鬼的身影隐藏无边的夜色中,唯有两只如雪白皙的手臂抓住猎物的肩膀,两颗长长的尖牙刚吸过血,从脖子里拔出来,牙齿的前端渗着红色的血,还有几滴向下滴落,画面里的血液没有滴到地面,全是在半空中,最近的也只是到了膝盖的位置,悬停在那里,不再动弹。
我将图画书翻开合上,翻开又合上,迫切的盼望着时间向前,那血液落到地面,只要有一滴落在地上,那内心那股牢牢困惑我的冲动将会消去,然而我的所做的徒劳的,画面没有如我所愿,始终停留在那副画面,吸血鬼从黑色的礼服中伸出白色手臂,血色的眼珠透露着贪婪与满足,血液滴落在空中……
我伤心地凑近那幅插图,试图想去闻闻血液的气味,可什么也没闻到。我又将手放在书中,吸血鬼的那颗长长的尖牙上,内心里涌出一种和它有着某种联系的思想。
我忍着疼痛将手移开,那尖牙划破指尖,我的血滴在了画面中,那个我一直想要看到的有血的地方。
我既开心,但也很失落。
[3]
后来我被解救了,他们告诉我两脚兽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字,让我赶快抛弃,尽快称呼自己为人类,我们只不过是被饲养了一阵子,未来的路还很长。
人类?饲养?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话的含义。我问那些把我带出我居住了若干年深红色房子的他们,他们是什么?
“我们?我们就是人。”他们回答,“你们现在自由了,可以做想做的事情。”
现在的我,自由了?可以做想做的事情?
可是我想做的只有抵达二楼,登上三楼,但是他们的出现让我的一切希望都落了空,成为了再不能实现的事情,一时间的我失去了生活的目标。
但我知道,那是错的,我不能再去踏足。
我回头,看到平时能看到的在一楼的同龄人,还有已经登上二楼若干年我们再没见过面的人。那些解救我们的人,栉风沐雨,衣着单薄。
“我们准备出发了。”他们背上他们的工具,笑了笑,眼睛旁出现褶子,对我说。
“等一等,我还有问题,”我鼓足勇气说道:“1999……1999年过完之后,是什么?”
“是你出生的日子。”
他们挥挥手,离开了。
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直到他们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开始思考未来的路,我的一生,是要何去何从。
选择可怕,自由,也很可怕。
我站在同龄人身后,试图从他们的选择里摸索出我的道路。
有一群人,是那些登上二楼的人,他们围着一张图纸窃窃私语,我凑过去,图纸里是一所深红色的房子。我躲开这些人的熊熊燃烧的烈火,注视着另外的人,那些同我一样在一楼的人,他们的目光丢了魂,我仿佛从他们失望的视线中见到了失望的我,但他们的目光中没有我的迷茫与恐惧,充斥着一种愿景,一种期待,期待被救赎的希望,望着那些登上二楼的人。
我醒悟到,我们同是人类但也不都相同。
养人的是人,被养的也是人,有人甘愿被养人,有人,甘愿被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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