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江雪

踔厉风发。

柳宗元一向是这般少年意气的样子，他初入长安连中进士、博学鸿词是如此，现下跟着出任淮南节度使的裴垍在扬、庐之地，也是如此。

听久居于此的前辈说，淮南少有这么冷的时候。柳宗元听罢不住点头——看似温缓的风里仿佛混了冰渣子，不经意溜进衣衿袖摆里便冻得他直打哆嗦，这作风跟他的幕主，少说有三分神似。

这样熬了二三个月，他才渐渐适应。如今的柳宗元，望着幕主被妹妹呵斥着一脸无奈地裹上数层厚衣，连写字都显得有些磕磕绊绊的样子时，已经可以毫无顾忌地调笑了。

当然，这风发的性子也不是全然好的。

当年他自蓝田回京，后来又自监察御史里行改任监察御史，前路一片光明。却与刘禹锡因行事莽撞、且议事常同武元衡不和而改了任——武元衡那时是御史中丞。

这一跤摔得不轻不重，但也因祸得福地让他认识了不少人——要不然，他贬官外放之时不会有同辈为他申理，好说歹说为他求了下行半轻不重的员外郎；数年后裴垍出为淮南节度使时，也不会特意征辟，让当时仕途蹭蹬的他做行军司马。

庐州这场雪来得突然，雪势也猛得紧，半天功夫便从稀稀落落的雪粒长成了漫天飞扬的雪团子，道上积雪半化不化，积了一层，格外湿滑，马匹走着慢不说，极可能出事。临出发的变故把柳宗元的归愿几乎打成了一团乱麻——他原本只是来查验淮右的常平仓，还指望着赶上腊八节令回去，和同僚们吃些好的——这一个月他总在奔波劳累，脚一沾地就着手核对粮食数目，检查谷仓，抚慰将士，累得眼底都隐隐生出了青黑。

柳宗元叹着气，极为颓丧地写完述说情况的简信，听见西风卷过窗棂的猎猎声，准备触碰信鸽子的手抬起又放下，犹豫再三还是伸手把信仔细折好、塞进它脚上的竹筒，推开半扇窗户把它扔了出去。

那只鸽子扑扇着翅膀，对接下来要面对的寒冷毫无畏惧。

柳宗元望着搭在竹架上的斗笠，平生第一次有了大雪天独自外出的愿望。

——于是他从榻上卷起外衣套上，极端正地系上披风和斗笠，换上当地人改良的雪靴，迈步出了门。

老天爷倒是很给面子，让凛冽的风收敛了它的锋刃，只徐徐地吹着，像他案上香炉飘起的烟。

他走到湖边，雪色朦胧间看见了一艘乌篷船。那船比一般的乌篷船精致些，船舱的门后面还挂了抗寒的毡子，船头站着一位穿戴斗笠蓑衣的老人，泊在离他不远的岸边。

“船家！”他的好奇心被一钩而起，冲着那人方向大声喊道。

那老人似是看见了他，抬了抬斗笠，神色平淡地招了招手。

抖落了肩头的碎雪，柳宗元坐进暖和的船舱里，手心捧着一杯热茶，踟蹰着该如何开口。

“公子怎么雪天在此？” 那老翁看他原本冻得僵白的脸有了些血色，才施然问道。

“这些日子累得实在乏了，偷跑出来，想着‘空心’一回。”柳宗元抬眼看他，笑道，“大雪如此，老伯也出航？”

“也是闲来无事，等湖面上了冻，便是想动船，也动不得了。”老翁把橹板放在身侧，回道。

柳宗元还待说，侧眼看到了捆扎整齐的钓具，笑得更开了，“老伯喜欢垂钓？”

“独钓清静。”

柳宗元听着，觉得好像不止字面意思，便偏了头，试探道，“老伯不觉孤寂？”

“哪有那么多想法。天地之间，清风明月，蝉鸣猿啼，雾凇沆砀，浮光跃金，处处是景。以老朽之身，游赏还嫌不够。”老翁拈须，可语气却隐隐透出一股苍凉的苦楚来，又似是笑他年轻气盛，世事不通。

“……” 柳宗元被噎得没了话说，只振眉低首，看向舱茵，他意外发现，那上面还有暗色的绣工，盘旋交错的样子正是缠枝莲花。

相对无言好一会儿，老翁拿起钓竿出了船舱，大喇喇地用手拨弄出一块坐处，就这么呆在了船尾。

柳宗元没看到上面有饵食，也没看到锋利的曲钩——那根竿上只坠着编织细密的渔线，尾端扣着一个小小的环。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乌篷船就这么在湖心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