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一气写完《情劫浩荡》时,生出许多感慨,本想一并写下来,怎奈夜已深沉。老妻不停地催我上床。说老公你今天在沙发上捧着电脑坐了一天,脚又肿得厉害,赶紧休息吧。
我平时闲暇时间,主要在做三件事:要么在越野行走,要么捧着本纸质书在阅读,要么就是敲着电脑键盘写东西。平时很少看手机,除少数几个熟人微信群外,绝不会泡在各种无聊大群里。这些天不能运动,我一直捧着电脑,老妻不以为怪。她忙着一日三餐给我补充营养,闲下来也是在追剧,不知道病中的老公一出院就在以一日一更的速度在写这个《龙年渡劫》系列。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能将自己的人生记录下来可贵,若能用文字记录更加珍贵。我坚持认为,在所有的介质中,文字记录相对长久些。
此前,我一直以为我活80岁毫无悬念,力争90岁应该也有可能。但是,此刻,我清楚明白,从出生跌跌爬爬活到现在,没被车撞死,没被水淹死,没被火烧死,没有掉到断桥塌路下摔死,没被无差别杀人恶魔捅死,已是多么的幸运和不容易。
六十一甲子。我这架机器不管过去的60年运转得多么强劲有力,的确到了该大修的时候了。今年龙年这一劫,若渡得过去,一切皆好,暗自欢喜。若渡劫不成,随时可能就从人生这列向某个共同终点前行的列车上先下车了。我想尽量多写点真实率性的文字,万一哪天我真的先撤了,那些爱我的人惦记我的人,还可以对着这些文字和我对话。肉身虽逝,有趣灵魂犹在。
人海茫茫,每一个相遇看似偶然实为必然,我相信是命中注定的。
譬如我和前前女友,我们的相恋时才17岁,那是骚动的青春中异性间的互相吸引,那是尽情地挥洒和释放昂扬身体中的荷尔蒙。跟那时的我们谈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无异于耍流氓。与豪迈和热烈同来的,也有彼此的刺痛与伤害。
譬如我和前女友,相互一心奔着婚姻而去,我们还曾细细聊到如果我们婚后有了孩子,若是男孩叫什么名字,是女孩叫什么名字。我们还一起去上英文强化班,曾经想到过一起出国深造。我们对着买来的结婚家具讨论着在新房里如何摆放。从武汉珞珈山上提前两年来到紫金山下等候,临门一脚时,球飞出了场外,从此陌路。本以为是携手相依的终身伴侣,到头却发现人家只是等在人生某个路口的引路人。
与前女友相恋整整三年。她是我人生中极其重要的角色。她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我现在遇到的所有的人,经历的所有的事,我所有的生活,包括我与老妻的相遇相伴,源头均是因她而起。当年若不是与她在珞珈山桂园舞场相遇,若不是“樱花诗会”双双获奖,我不大可能来南京,大概率是回长沙或去北京,那遇到另外的人另外的事,经历另外的人生。
强者自救,圣者渡人。那些让你经历情劫的人,正是今生渡你之人。前女友就是我生命中的摆渡人。回首往事,有人为了温暖你而降临,有人为教会你伤痛而出现。裂痕之处,也可能是光照进来的地方。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与前女友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工作都在省属文宣系统,偶尔也会在同学聚会的场合再遇,有时还会坐在同一张饭桌上。大家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互相都端得很正。
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值得珍惜。
但是,也未必啊。
2000年,又一个龙年,我36岁,在一生中最重要的年龄时,一次擦身而过,却铸成了又一次巨大的龙年劫。
那一年,女儿出生后顺利成长已满周岁,我作为实用型人才从南京日报社被引进进入新华日报社。36岁正当年,我是圈内宣称将新闻当成终生热爱的事业来做的人之一。那一年,365天,除了躺在医院疗伤的日子,竟然全年无休。
女儿满周岁后,我们仍然按照月份来给她过小生日。8月16日,是女儿满14个月的日子。我平时每天晚上9点能下班回家就不错了。这天,我想,今天女儿小生日,我稍微早点回家吧。本来准备要给一条上头条的稿件配一篇“老马点评”的,便算了。下午6点30分,我将本部门的稿件发完,跨上我那辆在我记者生涯中发挥了巨大作用的金城铃木AX100摩托车,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到岳父母所住的台城花园小区。
女儿出生后,我妈妈从湖南老家过来帮带到6个月大。小家伙会喊人第一个词居然不是ma而是lai(奶——)。然后湖南奶奶回了湖南桃源,由外婆接手。小丫头仍然对着婆婆不停地叫“奶——”岳母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地纠正让孩子喊“po——”我说,她哪会发这个音啊,你赶紧答应她吧。女儿从此就将婆婆喊作了奶奶。为了配套,将公公也喊作爷爷。一直到上小学前,女儿都是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我们夫妻俩下班后先前往岳父母家吃晚饭,然后和女儿玩一会儿。女儿一般会在饭后立即骑在我肚皮上,让老爸给她讲故事,而且必须讲将她作为主角编入情节中的故事。故事讲完,只要一看到新闻联播主持人海霞出现,小家伙便拍拍我的肚皮说:“海霞阿姨来啦,我要睡觉啦,你们回家啦。”如果哪天不是海霞出镜,她就很不解地对着电视屏幕不停地问:“海霞阿姨。”“海霞阿姨。”大家认真向她解释,海霞阿姨今天休息,不上班,睡觉觉啦。
摩托车开进台城花园。我平时一般都是从左边那条宽一些的道路向里,那天我鬼使神差手把往右打了一下,从某幢楼前面的那条路往里开。路上停了一辆出租车。我开车从车右侧掠过。正过副驾位置时,车门立时打开,门沿打在了我摩托车左手手柄上,连人带车将我打倒在地。我起身,将倒下的摩托车扶了起来,并支撑停好。
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左手有点对劲。怎么短了一截?再仔细一看,居然看到白生生的骨头。这才发现左手食指有一段已经180度对折了过来,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连着。而断开白骨处,血开始慢慢渗出来。
疼痛感这时才开始出现。
我反应过来:我的左手食指被出租车门切断了。
我还算冷静,明白断指必须尽快接上才能成活。我将断指扶正,掏出纸巾包裹,用右手紧紧捏住。对愣在一旁的乘客和出租车驾驶员说,我手指断了,必须马上去医院,你们送我去,晚了手指就接不活了。中年女乘客叽叽咕咕说不是她的责任。我说,现在不是谈责任的时候,是要救活我的手指的时候。我要他们等一下,我去给家人报个信。然后去自家按门铃。岳父母下楼,大惊失色,说晓琼(老妻)正带着孩子在西家大塘边玩耍。我赶紧回头找到母女俩。女儿见到我还伸手要抱抱。
回到出租车边,女乘客已经离开。我们让驾驶员送到鼓楼医院急诊室。医生看了断指后说,他们断指再植并不专业,让我赶紧去北京东路上空军司令部门口专门做断肢再植的南华医院。
上南华医院手术台前,我便让出租车驾驶员留下联络方式离开了。
进了手术室,主刀医生王建军就是这个医院的院长,留学归来,下海创业办了这个断肢再植医院。他一边消毒清创一边和我聊天。
他说,你这手指不好办,断下来部分太短了,血管太少,成活概率太低。
他说有两种处理办法:一是断下来的这段手指不要了,直接让下半段手指长好,这样手指虽然短了一截,但基本不影响生活自理。第二种是仍然放弃这断下的半截手指,在我右胸前肌肉里挖个洞,将我的左食指埋进去,让手指和胸肌长在一起,长好后再将手指按正常长度从胸肌里挖出来,这样的话手指长度不变,只是胸前多了个小坑。
我说,我每天要敲电脑键盘,我是靠这手指吃饭的。请求他保住我手指的正常长度和触感。王院长问起我是干什么的,哪个单位的。然后,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开通免提。电话接通,他对那边说:“我手术台上躺了个人,说是你们这边的,叫马某某,是有这么个人吗?”那边说:“啊?老马啊,刚才下班时不还好好的嘛,怎么啦?”我一听,这不老胡吗?我的好朋友,晨报前身侨报的元老,学医的人当了记者,主持“乔医生信箱”专栏,我们一般就喊他乔医生。世界好小,原来,老胡和王院长是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
我兴奋不已,在手术台上大叫“老胡救我!”
老胡救了我。
王院长决定冒着低存活率的风险,将我的断指接上去。
他将我的断指对接用线缝了起来,用一根钢针从断指指头尖钉进去,一直钉进本指中的骨头里固定下来。
做完手术送进病房后,王院长说,此后的40天内,你的手指将一直平放在病床上的这个木架板上,一动都不能动,否则,断指受到振动,血管就长不好,断指就不能成活。
这就意味着,在南京这个火炉的仲夏,我将在床上不能动,吃喝拉撒全都得在床上解决。
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酷刑。
说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一名武警某营队教导员,某天深夜去查岗。查了总统府旁边的江苏省政协岗哨后,骑着摩托车沿长江路一路向西。在人民大会堂前却一头撞在了车道护栏上,倒在地方不省人事。
此时在凌晨一点左右,路上没有行人。
终于来了一辆出租车,好心的驾驶员见地方躺着个人,搬上车送到了南京军区总医院急诊室。医生检查伤者时发现少了一截右手食指。
当年的好心人真是好。送人的出租车驾驶员又开车回到事故现场,打开汽车大灯在地上寻找,居然找到了那断下来的半截手指。再开车送回到军区总院急诊室。
伤者也被转到了南华医院,接上了断指。
他是我的同室病友老陶。他比我早来一天。这个病房就我们两人。王院长说,老陶的断指成活率比我的要高得多,因为他的断掉的部分长,血管多,好长活。
一对难兄难弟的刑期就这样开启了。
老陶平时由小战士排班轮流照顾,一日三餐由炊事班战士送到病房。日子过得比我滋润多了。
我的饭是由老妻一家轮流送来。妻子工作也忙,大家都很辛苦。妻妹送饭的次数更多一些,人家还以为妻妹是我老婆。我那大大咧咧的老婆满不在乎地说,一个小姨半个妻。
出口和擦身的事是个更大的麻烦事。这事终于我自行解决了。另外一个病房的护工,是个中年男人,闲时到这病房聊天,我就私下请他每天关键时候来帮帮忙,其他事情我们私下再说。
邻床陶兄身材颀长,玉树临风。虽然也这么整天卧床,仍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则打个大赤膊,不梳头,不刮须,满身臭汗,马胖毛长。两个男人每天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实在没什么内容聊了,便各自聊自己的风流韵事。陶兄一表人才,故事很多。老马和前女友分手后和老妻结婚前,有三年的空窗期,虽无正牌女友,却也一直没闲着。于是,各种故事又打发了时光。
后来,陶兄让给他送饭的战士每次多加点量,我的一日三餐又解决了。
有一天,陶兄说起他的一段往事,我突然反应过来:他的女主角和我的一个临时女主竟然是亲姐妹。世界还有这么凑巧的事。我实在没好意思跟他点穿,我俩岂止是病友。
常有各式人等前来串门,场面奇特。有人被锯断的手臂接上了;有人跟老婆赌咒发誓再也不打牌,手起刀落,将自己的五个手指齐刷刷地剁了下来;有人还有几个墨镜保镖成天守着,说是被仇家砍了手臂的;更多的是轮船上的机修工,大多是被机器轧断了手指。我和陶兄的经历,反而是个案。
期间,又出现了一件让我极其难堪的场面。
我接到大学同班女同学孙美女的电话,她说她正在南京开会,老同学方便的话见个面。她是武二代,父母均是武汉大学中文系的老牌毕业生,她毕业后也是留中文系任教。我只好实言相告,正住在医院里。我本意是不方便见面,但哪想人家拎着果篮到医院来看我来了,还带着正在上小学的儿子。
这是一种怎样的尴尬啊。我赤裸着上身,整整一个月没有洗澡没有剃须没有理发没有下床了,就这么一个臭男人,我还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人家聊大学生活的浪漫,说好羡慕她和老彭,班上发生那么多故事,最终只有他们两个修成正果,儿子就是老彭脱的一层皮。我也没看出人家脸上的不自然。后来才知,人家两口子早已分开了。
终于等到拆线的日子。我实在没想到,接手指手术不疼,但拆线的这种疼痛真的就是十指连心的疼。王院长每拆下一段,我就惨叫一声。
王院长问:“说,干过多少坏事?”“没。”再拆一段,又是一声惨叫。王院长又问:“说,你伤害过多少良家妇女?”“没——,啊啊啊,我招,我招,我全招——”
线头终于拆完。王院长说,再忍一次,我拔钉子了。
手起钢钉出。我动动食指,有感觉。活了。
36岁本命年是人生最重要的阶段,人生半坡,处处是坎,处处有劫,它是我的前半生与后半生分割点。在这个分割点上,我虽被切断一根手指,但再植成活,这个龙年劫渡劫成功。老胡,王院长,老陶,是渡我之人。
(未完待续)
2024年8月13日 翠竹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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