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妹穿上衣服,捂着手上的伤口循原路往山洞走去。
此刻天已尽黑,洞中那人担心晚妹下落,便出洞来找,半路上遇到晚妹丧魂失魄的蹒跚在小道上,变问起白天发生的事情。
黄昏送晚妹下山的时机已过,山鬼都已出没,二人只好在山洞中将就一晚,待明日黄昏之时再说。
山洞深处,摇曳的灯影里隐约能看得清石桌上摆放着一包白布口袋,口袋里好似横七竖八的装了一捆树枝,撑扯的口袋有些奇形怪状的样子,晚妹走到石桌跟前儿仔细的端详了一番,究竟猜不出里头装的到底是什么物什,一行问道一行要解开那包口袋来看个究竟:“这是什么东西?是打算今天带走的吗?”
眼见晚妹就要解开口袋,那人及跑上前去阻止道:“别动!那是……”话尚且未曾讲完,晚妹手快早已将系在口袋上的麻绳解开,赫然间一堆白骨呈现在她的眼前,头骨与肋骨与腿骨都混杂在一起,显然是将人的骨殖不分青红皂白的装到了一起,暗洞中见此情景,晚妹两眼圆睁,张口愕然地惊呆在地上,刻后回过神来向洞中那人问道:“谁的?你的?……”
晚妹抬起手,颤微微地指着石桌上那个白布口袋,一根细长的小腿骨斜插到口袋外头。
“我就是大寿,把我的尸骨带回去吧,安放到我家的祖坟里,才好去投胎。”
晚妹早已断定他便是自己心心念念所要寻觅的大寿,直到如今他亲口承认,就在承认自己是吴大寿的刹那间,她觉得自己的整个心脏好似浸泡到了醋缸里,一种难以名状的心酸涌入泪囊,他难说清一个鬼魂的魅力,如他生前一样,对他依旧那样痴迷;她甚至好想去死,死后也沦落成一个孤鬼,正可与他朝夕相陪。
晚妹试问自己,究竟是哪来的魔障,他像极了一束妖妍的罂粟花,对他痴迷到不能自拔,即便此时他早已失去了俊美的容貌,即便也许他并不爱她。
昏暗的山洞里,二人各自与自己的内心对话,除了水滴叮咚,黑暗所及的角落一片沉寂。
眼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晚妹,他知道她在默然的流泪,泪珠正隐匿在昏暗的脸颊上行走,看不清,只有晚妹知道,它的足迹正在慢慢变冷。
她慢慢从地上站起,走到石桌前小心翼翼的苦笑着将口袋系了起来。
大寿回过神来拎起那口装着白骨的口袋要出洞去,晚妹拿衣袖拭了拭腮颊问道:“这是要干嘛?”
“你不是害怕它吗,我带着出去,你好好休息吧。”
“你带走了我才害怕……”晚妹急着说了半句话,下半句却噎在了嘴里不曾讲出来。
吴大寿听了这话思索半天也没回过味来,木呆呆的拎着白布口袋出了洞口,消失在不见五指的暗夜里一宿未归。
五更十分,洞外的夜猫子诡笑着把晚妹惊醒,她睁开眼,只见吴大寿歪坐在床边瞅着她发呆,那副裹满绷带脸孔再不使她恐惧,却有一种亲近与熟识的气息从绷带的缝隙间充溢而出。
“把绷带扯下来让我看看。”晚妹的话打破了周遭的静默,呆然的吴大寿倒被她惊吓的颤抖了一下。
“不行!我的脸毁了!会吓着你的。”大寿怔地从床上站起来躲闪到黑暗处。
“那天我曾见到那个血鬼正在……”
“他削去了我脸上的肉!” 还不等晚妹将话讲完大寿便抢了过去说道。
晚妹见大寿躲到角落里不愿让她看到,于是坐起身子安慰道:“不拆就不拆,我权当是以前的那个你就是了,有什么害怕的。”
“无论是以前的还是如今的,你都忘了吧。”大寿说完便躲到洞外,待晚妹追出去找他时,眼见东方既白,星河欲曙,树梢经风一吹斑影摇曳,晚妹被晨风吹得打了几个寒战,蹑蹑地退回到山洞中去了。
白日里晚妹也不曾离洞多远,只在洞口的乱石上晾晒了一下被褥和衣衫,她怕走远后再次遇到昨日的情形,他怕黄昏落日时大寿再找不到她。
所有渴望黑暗的幽灵,使尽浑身解数,正将一轮老迈的残阳逼进西山;一抹血色晚霞飘飘荡荡,凄凉的披拂在远处松林之上,那松林便如一位待嫁的新娘,正惶惶等待着暗夜的迎娶。晚妹收拾起洞外巨石上晾晒的衣裳,黄昏已至,晚风微起,即将就要离开这里,可内心总觉得这些破旧不堪的被褥,总还能碰的上些用场,或许有借宿山洞的樵客,或许有逃遁山林的孤鬼,有了这些温柔的东西,即便在寒冷的黑夜里,也能够感受到远离人世间的些许温暖。
她怀抱着那堆温暖的衣物,如同抱着一轮太阳,走进了暗潮的山洞,衣物中散发出阳光的味道;晚妹期待着大寿快些现身,期待着即将在黄昏里发生的一切,幸或不幸的预感,皆以内心无法名状的潮水般汹涌波澜;她早已下定决心,若能回到家里,定会以一个本身是“人”的“鬼”的身份,嫁予她所钟情的男人,哪怕终其一生,只能在寒夜里相互依偎;也强过于做一个,活在太阳底下的孤鬼。
洞外的山林渐暗下来,似有一双足以遮拦天地山涧的巨手,使那些用眼睛来观察世界的众生,渐渐变得万分无用;而无数寄生于黑暗的幽灵,正蠢蠢欲动,期待着他们的狂欢时刻;洞中油灯渐生,大寿的身形从石壁上一个模糊的影子,逐渐丰盈,丰盈后化作一阵寒风,吹拂在晚妹面前,可她却并未觉得寒冷,而更像流经雪地的一缕春风,和着太阳的味道。
“待西山顶晚霞融尽的时候,就下不了山了,快跟我走吧!”整一个白天未见,大寿竟无半句寒暄言语,说完这话,转身朝洞口走去。
晚妹回头看了看石桌上光影明灭的油灯,就要下山回家,本该欣喜若狂,不知怎的却怅然一声叹息,似有些对于苦难的留恋,人总是这样的,在苦难中如履薄冰的生存时,恨不得能插上翅膀立即脱离苦海,而真正要摆脱曾经挣扎过的困境时,往往又新生不舍。眼见大寿已走出洞口,晚妹终于抬起脚来快步追了上去。
松林之上的那抹晚霞,已由橘红变作了酱紫,所有的一切,都渐渐被夜幕的黑色吞噬,吞噬掉苍郁的松林,和它那艳丽的盖头。
洞口不远处的崖壁上,生着一株蟠枝虬干的老树,主干有井口般粗细,已经枯死的样子,在冬天里更是看不出一丝生机,老树历经风吹雨打,细小的枝桠都已全无,只剩下较为粗壮的枝干,勉强证明着自己曾是一株“树木”的身份。
大寿径直朝那株枯树走去,背着身子向晚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跟上前来。走到老树跟前,只见大寿蹲下身子,在树干一侧的树洞中掏出一搭口袋,一搭白色的口袋,大寿提在手上,晚妹知道里头装着什么,并没多问,只冲他抿了抿嘴。
自从沦为孤魂野鬼,吴大寿总是深夜出洞,从未在傍晚时以一个游魂的身份曝露在天地之间,曝露在晚霞可以看见的视野,他的心无由的紧张着,时不时环顾一下四周,晚妹始终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上从未与他并肩行走,她像一只迷途的小鹿,蹑蹑的跟随在自己完全信赖的人身后。
乌鸦在树林间聒噪,它们充当起晨鸡的角色,要将所有沉睡在白天里的幽灵唤醒,这是它们的职责,从树枝的缝隙间透出了晚霞渐渐淡去的颜色,被逼入山谷的太阳,恨极了黑夜的寒凉,绝不肯给它留下一丝自己的光。
就当晚霞尽数消失的时候,一抬头,隐隐约约,星星点点的人间灯火,透过树隙,跳脱进晚妹的眼帘,她快步踱到大寿身畔,满面欣喜地指着炊烟灯火处喊道:“快到家了,你看!你看!”
大寿急捂住晚妹的嘴,小声埋怨道:“不要太大声,恐怕……”晚妹这才按捺住不能自已的心,紧闭着嘴使劲点了点头。此时,她与他并肩行走。
走了不到百步,大寿戛然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拖住晚妹的胳膊道:“你拿着这个口袋,把它带回家,求你……”大寿沉吟了片刻,接着恳求道:“求你悄悄地埋进祖坟,不要让我爹知道!”
晚妹并未接过大寿手上的白布口袋,她紧握住大寿的手:“跟我回去!都在等你!等你养活他们!你不回,且不说我,他们又怎么办?”
晚妹亦如大寿恳求她带回尸骨一般,恳求着大寿跟她回家,分明是眼中的泪,混入了远处的灯火,看在大寿眼里,竟像是两条璀璨的银河,正从晚妹的眼角陨落。
“一个孤魂,又能照顾他们些什么!”大寿以怨愤的语气埋怨着自己,殊不知从被绷带捆扎的缝隙里,也同样滚落出两颗冰凉的雨滴,这雨滴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悄渗到了脚下的土里。
“再求你!求你帮着照顾家里的老人,好歹别冻着,别饿着。我报答不了你,你就权当给自己积下福德,将来我愿入地狱,渡你上天国。”在晚妹面前,大寿将头垂得很低很低,几欲低到了尘土里。
挂在晚妹颊腮的那两条银河,此时流淌的更加汹涌起来,止不住落下九天。
“我不能回去,再看我这张脸!”大寿急的一把将晚妹推在一旁,话音刚落,便从远处传来一声诡笑:“回不去,那就跟我俩走吧!哈哈!”
只见夜空中一黑一白两团幽光,雷球闪电一般穿越树隙,轻盈的落在了二人面前,幻化成两个鬼差,正是晚妹曾与梦中见过的“活无常”与“死有分”。
大寿眼见碰上鬼差,总有再大的本事,恐难逃脱,对着晚妹长舒一口气道:“今日难逃了!求你!记着我的话……”
晚妹拦在大寿身前,与二鬼对峙一般讲道:“你们不能把他带走,我要带他回家!家里还有老人!求求你们!”
“回家?他不过孤魂野鬼一个,投胎尚难,枉死城便是他的家,若无十全的功德,是离不开阿鼻地狱的。”一脸肃穆的黑鬼喝道。
“少废话了,拘魂要紧,酉时赶回地府,判官大人还有吩咐。”白鬼举起丧魂鞭催促着黑鬼一同下手。
晚妹见事不妙,转身推开大寿要他快逃,自己却横拦在二鬼面前拼命拖延。
“别以为自己是个‘生魂’,我们便奈何不了你,再加阻拦,就将你打成‘死魄’!”白鬼手中的丧魂鞭向晚妹打去,眼见鞭子将要抽到晚妹脑门时,黑鬼使出勾魂锁,咔嚓一声拦住了鞭峰,晚妹吓得闭眼睛,我紧了拳头,静待着自己的死期。
“莫要枉杀生魂触犯天规,捉拿孤魂野鬼要紧!”黑鬼劝道。
大寿眼见二鬼难将晚妹怎样,知道她自会平安回家,于是拼命往山中逃窜,晚妹自知二鬼有些顾忌自己的缘故不敢对她下手,竟纠缠到二鬼面前,故意阻挡去路,眼看二鬼就要施展法力遁气飞升,使尽力气举身扑到二鬼身上,扯住二鬼衣襟,暂且破了他们的道行,待二鬼使劲解数摆脱晚妹时,大寿早已逃的无影无踪,二鬼只好怏怏而去。
临走时那白鬼笑道:“来日方长,早晚捉到那满头绷带的野鬼,只这女人有些不太寻常,体魄里似有些仙气,奇怪!”
那黑鬼道:“她已服食了紫花金奴草,恐怕此时腹中早已坐下珠胎,只待与阳气交合,梦中产子,她那身世俗的皮囊也能脱胎换骨了。”
“原来是吃了‘梦仙草’,却不知将来人世间肉身,竟会是她的孩子,可笑!可笑啊!”从不苟言笑的黑鬼,此时竟满脸哭相的笑了起来,笑得令晚妹心惊肉跳。
晚妹自然是听不懂这二鬼的一番胡言乱语,此刻她只关心大寿是否已回到了洞中。
天已尽黑下来,回到原处,晚妹收拾起大寿遗落的尸骸,望了望远处灯火明灭的村庄,坚定着内心深处的抉择,寻着大寿带她下山的路,摸索着往山洞的方向行走,她不能丢下一个孤独的游魂,不只是出于怜悯。
吴大寿逃回到洞中,定了定心神,记挂着晚妹的去向,心想:“她当是回家了吧,看到了村庄的灯火,那么温暖,又怎会留恋一窟冰冷的山洞?”大寿安慰着自己,可又不能确定晚妹是否已安然回到家中,左思右想,彷徨不定。
片刻之后,他有些担心起来:“若她未曾回家,反而……”大寿心乱如麻,害怕起来,眼见天已大黑,料黑白二鬼早已回去,决意出洞探寻一番。
夜里起了大风,呼啸着,吹刮地树梢拼命摇晃,黑暗中积蓄起一股莫名的力量,无由向草木山石发泄着愤怒,野草被狂风吹折,刮擦过晚妹的脸颊,锋刃如剑,在光滑的皮肤上,留下一条条殷红的血痕。一团阴云自北天威逼过来,使得昏暗的苍穹更为深沉,几片轻浮的雪瓣,在淫风怪雾的催促下,极为放荡地亲吻着晚妹的脸,霎时又被口中呼出的雾气,融化成冰凉的雨点,正是这星星点点的凉意,使她意识到一场大雪,正酝酿在头顶的云端,晚妹加快了爬山的脚步,摸索着树干前行。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地,有一块豁然开朗的境地,喘着粗气,她双手拄着膝盖,在一棵大槐树下,稍得片刻休息。心里想着山洞的距离,她已心慌的拿不准前行的方向。
突然间一声惊雷匝地,随之火蛇般的闪电击入树林,不远处一株枯树化成焦炭,火势熊熊滚着黑烟,与天空的乌云连成一片,生长着的火苗,窜出幽蓝幽蓝的光焰。雷声阵阵不绝,彼伏此起,徘徊在晚妹头顶上空,她早已被那道激起火焰的电光,吓得瘫软无力,捂着脑袋趴伏在地上。
镇定了片刻,晚妹稍抬起头,望了望盘桓在头顶的闷雷,乌云中电光明灭,心下暗想:“正是隆冬时节,怎么会有惊雷?定是有妖魔作祟,本知道这山里鬼魅横行,自己定是被哪个山鬼盯上眼了,赶紧逃命要紧!”想到这里,晚妹站起身来撒腿就跑。
爬山要比下山费力的多,他拼命往高处攀爬,雷声尾随在她的身后,为了省些力气,晚妹如一条斗败的蛇一般,以一种S形的足迹,向无法预测的前方逃窜。
“咔嚓”又一声巨响,她如一只受惊的猫,尖叫着蹦跳了两下,眼前一株苦槐树正中雷击,烟火缠绕在树冠顶端,待最后一缕黑烟消尽在漫天飘雪中,这株面目全非的枯树如一位英勇殉国的英雄,依然挺拔的站在她面前;细看枯树顶上,一个瘦骨嶙峋的鬼魅,披着青衣斗篷,巍峨的站在上面。
雷电是这鬼魅的随从,一切电光轰隆都围着他转,晚妹见此鬼拦阻在身前,转身便要逃跑,一不留神摔下土坡,身子撞磕到灌木丛中,那鬼魅眼看晚妹要逃,随即举起一副桐木梆子,右手拿木槌一击,木梆子发出雷鸣阵响,随之一道闪电夺手而出,晚妹身旁的灌从顷刻炸作火海,晚妹翻滚着从大火中逃将出来。
“你不认得我了?我可是你害死的!”那鬼魅发出颤巍巍的语调,嗓音弥漫到丛林深处,听得令人肌骨生寒。
晚妹自觉从未见过这鬼,又哪里知道何时将他害死?她被烟熏得连咳了几声,鼓足了底气喊道:“鬼怪想害人,还找什么理由,我从没见过你,又怎会将你害死?”
那鬼摇了摇头,浓眉倒竖,怒眼圆睁,从枯树顶一跃,跳到晚妹面前,步步逼近的讲着:“我是丁家的老大啊!你上前仔细看看!你可见过我死时的模样啊!难道还认不出来?!”
“若不是出自你手的血鬼,他害我性命,我又怎会死的这样惨,你可要细细的看看!”那鬼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面目狰狞的鬼脸凑上前来。
此时晚妹方回忆起丁家的事情,丁老大是被血鬼吸干了精血的,死时的样子与此鬼别无两样,再细加端详站在面前的这幅形容,此鬼面容瘦削,肤薄如纸,腮肉全无,嘴唇似被野狗撕烂了似的,两排缝隙里噙着鲜血牙齿,寒光凛冽地龇露在外头。只是不知他竟也逃到山中,注定今日有此一难;晚妹闭上双眼,默默然无言以对,咽了两口唾沫,绷紧周身的神经,心甘情愿的等着别人的宰割。
只见那鬼举起左手上的木梆子,汇集周身的戾气,朝晚妹脑袋砸去,此时天雷炸响,妖风狂怒。一丝雪瓣透过绷带间的缝隙,融化在大寿的嘴角边,正是这点子微不足道的“消融”,使一个清冷的鬼魂,第一次感受到了冰雪的温暖;突然之间,他仿佛能听得见,晚妹发自内心的呼喊。
一发千钧之际,大寿应声将晚妹推倒在地,那鬼手中的木梆子击了个空,眼见有人从他手下救出仇人,于是怒吼一声,纵上树端,不容大寿半句分辩,激起一声炸雷,火龙霹雳般冲向二人;亏得大寿身手敏捷,抱着晚妹侧翻出去,滚落进一条沟壑之中,因而幸免于难,只晚妹手臂被枯枝刺破,正流着血。大寿趁烟火障目之际,化作一团白光,裹挟起晚妹,朝山洞逃去。
待烟火消尽后,那鬼早已不知二人去向,只好纵上一团乌云,朝山中怒喊:“初一好躲,十五难逃,各自等着吧!”喊完便朝北天怏怏而去。
逃回洞中,大寿见晚妹右臂流血不止,心想洞中缺医少药,不知如何是好,忽抬头看见石壁上油灯照出的头影,便立刻跑到石桌前吹灭了油灯,顿时洞中一片漆黑,不见五指;晚妹心生恐惧,压低了嗓门问道:“为什么吹了灯?看不清……”
“我把头上的绷带解下来,暂给你用!”最后一个“用“字的回声,在黑暗的洞中游荡了片刻,而后死一般寂静。
蜷缩在漆黑的混沌之中,晚妹听这回声,似从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世界里传来,声波刺透墨色的空气,穿越到她的耳朵里,她感受到一种与他即近且远的距离。
“那也不用吹灯,这和油灯又有什么关系?”晚妹紧捂着伤口,带着温度的血,在她的手指间流淌,滴答到山洞的地上,和水滴发出同样的声响。
大寿缄默不语,蹲在她的面前,将解下的绷带,小心翼翼地缠裹在晚妹伤口。
“这怎能看得清,不如把灯点亮?好吗?”晚妹以商议的口吻说。
“不要!不,我脸毁了…..怕,怕吓着你!”大寿坚定的拒绝道。
晚妹的双手停滞在大寿面前,仿佛黑暗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墙,她渴望能够抚摸一回这张“令人生畏”的脸,不假一丝光线,又能有怎样的“丑陋”可言?也许曾经的大寿厌恶过自己这张不算俊俏的脸,而她却不只钟情于这个男人的容颜,对他的“钟情”也不会因一张脸而改变,更何况此刻,身在不见五指的夜晚,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
终于一股勇气,从焦渴的内心冲出樊笼,击碎了隔在他们之间的这层黑暗,沾带着血的温暖,指尖轻抚着大寿冰冷的脸,从浓眉,到双眼,从鼻底,到唇间,浅浅的胡茬与她指腹轻擦,几欲能擦出夺人眼目的火花;闭着眼,她用双手,将这副自称丑陋的面容,在心里仔仔细细的一番刻画,刻画出一张英俊潇洒的脸。
“虽看不见,我知道你的脸并不难看!”晚妹将双手停在他的耳畔,笑着说道。
“只是你看不见而已,看见了,定会吓到你!”大寿故意躲开了晚妹的手,挣脱到黑暗的角落里。
好像突然间丢失了什么似的,晚妹两手空空,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连心里那张渐渐清晰地脸,也一下子消失不见。
“等找个时机,还是得送你下山。”从黑暗中某个角落里传来大寿的音信,如一颗定心丸,暂且使晚妹稍有些心安,她知道就在她身边。
伤口一包扎停当,一片漆黑中的晚妹极像确认出大寿所在的位置,她朝四周试探性的问道:“再陪我说几句话好吗,夜太深,心里空荡荡的,总落不到底……”
晚妹的话也像她的心一样,掉进到无底洞中,得不到半句回答,显然大寿早已离开了山洞,或是故意不想回答。
晒过的被褥乱七八糟的堆在一旁,她摸索着将它们铺展在石炕上,裹着被子细听洞口呼啸而过的风声,细听石壁上水滴“叮咚”的声响,晚妹在脑海里想象,这风声,定是他深沉粗犷的喘息,这“叮咚”,是他尚且跳动的心脏,即便是黑暗,也无法将难以囚禁的声音阻挡,在这些多情而微妙的声音里,她走进了完全属于自己的梦乡。
待到日上三竿后,喜鹊替代了乌鸦的班职,喳叫着将隶属于太阳底下的生灵唤起;晚妹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中看到石桌上,散布着十来颗拳头大小的松果,饱满的松子,错落有致的镶嵌在鳞隙之间,这是大寿在晨鸡清唱前,为她准备下的三餐,这是冬季山中,唯一裹腹的口粮。
晚妹白天无事,知道山中多鬼祟,并不敢远去,趁阳光正好时,坐在洞前枯树旁的石头上晒太阳,眼瞅着树侧的窟洞里有件东西,凑近了细看才认出是装裹大寿遗骨的白口袋,稍有些蜷曲着,塞满了整个树洞,她不知大寿何时将这遗骨又捡了回来,也许就在昨夜。
无聊时,时间总过得太慢,她在阳光下立了一段松枝,期盼着松枝的影子渐渐拉长,指向太阳初升的东方,召唤出一轮丰腴的月亮,一轮属于她和大寿的月亮。
当这轮皓月冷遍千山时,晚妹目送着那道冥冥归去的残阳,苍穹尽头,夜色正浓,凭满月如何多情,对那片决意赴死的彩霞,终难挽留。
烁光流彩的星空,漂浮起这轮明月,正流向天幕的正中。当晚妹从星河朗月的畅想中挣脱出来,正要走进山洞时,大寿正站在洞口,清光如纱翼般温柔的披拂在他身上,晚妹走上前去,在月光里把他细细端详,没有绷带的遮挡,大寿还是以前的大寿,脸庞还是以前的脸庞,只是黑色的瞳孔里,多了两颗璀璨的月亮。
晚妹抚摸着大寿的脸,这回他不曾躲闪,心里一酸,各自滚下泪来。
他知道是晚妹的血治好了他的脸,然而一个孤鬼又何必在乎一张要给生人观瞻的脸面,大寿并不为着这个原因,才感激站在身前的这个女人,更多的是为着她的痴心,他知道为了他,晚妹已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活在太阳底下的“人”。
从晚妹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对于大寿是否缠着绷带并不怎么在乎,她在乎的是能否与曾经相熟的那副面孔朝夕相处,从绷带缠裹到自己伤口上时,他俩的血就融在了一起,太阳和月亮都无法将他们隔离。
从此刻起,在大寿的眼里,那个曾经令自己避之不及的追随者,似乎成了在这个月亮底下最美的一个,是她招来了这轮明月,在幽微的黑暗中,洒下一缕属于一个“孤鬼”的光明。
他跪再洞口,面朝明月,拉了拉晚妹的衣袖,示意让她一同跪下,晚妹不知就里,见大寿跪了下来,自己也跟着跪倒在地。
“也许不该这样,可又情不自禁地要这样,想着送你下山,此时又不想让你下山,人鬼殊途,明知道会害了你,只要你说‘不愿意’,就……”未等到大寿说完,晚妹便捂住了他的嘴,虽说了这么些云山雾罩的话,可她完全知道他所要表达的事情,晚妹紧紧搂住了他,相拥在星河荡漾的月光中。
夜空中有明月为媒,寒风里有石洞为家,大寿与她当空一拜,拜那轮能照亮这个“世界”的月亮,在这个“世界”里,它叫做“太阳”。
拜完他们心中共同的“太阳”,朝着山下村庄的方向,晚妹遏制住自己哽咽的音调,捂着嘴,在心里偷偷拜了拜年迈的爹娘,她不想让大寿觉得自己思念爹娘而赶她下山;大寿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牵着晚妹的手喊道:“二拜尚在人世的爹娘”,当晚妹听到“尚在人世”四个字时,她终于控制不住即将决堤的泪水,捂着嘴哽咽了两声,立即将额头磕在地上,好掩盖住无法控制的悲伤。
大寿强忍着心酸苦笑道:“咱该三拜了,你还不抬起头来?”
晚妹听了这话才强撑起身体,与大寿相对二拜,三拜已毕,算是礼成,大寿将晚妹搀扶起时,道:“以前能风风光光娶你时,没娶,现在连一方盖头都……”
晚妹忙抢过话来安慰道:“能为我遮风挡雨,你就是我永远的盖头,我愿意一辈子盖着它,不许人把它掀起。”
“你看,这洞里油灯就是红烛,松果就是枣桂,不缺什么。”晚妹坐在石炕沿上对大寿说。
眼盯着似乎恍如隔世的大寿,晚妹觉得无比亲切,灯影里的他较之在月光之下更为迷人,好似鬼魂是能够躲避掉人世间岁月,对容颜无情的的蹂躏,永远都不会衰老似的,反而显得更加年轻了些,白皙的脸庞映着暖色的微光,风眸星目,皓齿内鲜,乌黑的头发与洞中背景色融为一色,他挂着些许少年般的青葱低头笑着;晚妹时不时朝大寿瞥上两眼,静静的端坐在石炕边,各自羞赧地矜持着,不知要做些什么。许久之后,从晚妹口中发出几丝略带娇嗔的太息,太息着此刻无聊的岁月,这太息中夹带着多少尴尬与寂寞,显得一片死寂的山洞更加沉寂,也许这平静与死寂,正是春潮带雨的征兆呢。
又一声从她喉底发出的呻吟,彻底打破了大寿内心里的寂静,玉一般温润的胳膊,是搅起大浪波澜的船桨,轻轻地划过大寿的脖颈,如一根火柴,瞬间燃烧,燃烧起一场足以照彻星空的大火,晚妹只觉得身体已如铁水般,铸进了这个男人的胸膛,更恨不得铸进他的心脏。
一阵巫峡云雨,共赴阳台春山之后,大寿在晚妹细腻如丝的脊背上,描摹着自己的名字,晚妹识不得几个字,然而大寿的名字却小识得,连自己的名字也是当年大寿教会的,这都是儿时的把戏,暂且不提;只如今过着两人世界,床笫间耳鬓厮磨,大寿着意逗晚妹猜起字来。仗着自己识字较多,知道晚妹目不识丁,定要令她求着自己,告诉她在脊背上描摹的字的答案,才算是尝到了夫妻见游戏的乐趣,谁知自大寿刚写出“吴”字时,晚妹便猜出下边要写的字了,只憋在心里闷不吭声,听大寿问道自己时,晚妹才说道:“这几个字,早就刻在我心里了,想知道是什么,你自己进去找吧!”
听到这话,大寿紧紧搂住晚妹的臂膀,黑暗的山洞里除了水滴声,还有浅浅的笑声。
几月之后,晚妹只觉得小腹微隆,谁知在她的腹中已暗结下珠胎,身体却日渐消瘦。
山下林家院子门口摆了一盏马蹄灯,林老爹将它提进家门,对林老娘说:“许是那个落在家门口的,过两天准会来找,到时候还给人家。”
林老娘并不理睬这话,端着碗粥进到晚妹房间,大儿媳正在外间收拾碗筷,忽听见屋里一声尖叫,粥碗打碎在地,急忙跑到晚妹房间,眼见林老娘蹲在地上发抖,颤着声音说道:“了不得了!了不得了!……”她指着躺在床上的晚妹说不出话来。
大儿媳走到晚妹床边一看,顿时面无血色,万状惊恐,只见晚妹的身体如蛇一般,蜕下一层薄薄的皮来,样子好似年轻了五六岁,完全一副少女的模样,只是小腹变大了些,众人都以为是吃多了些什么,并不放在心上,两位嫂子给晚妹擦了擦身上的蜕皮,重新盛了碗粥喂下。
当夜,众人都一睡下,三更时分,林老爹从门口拎进的那盏灯自行点起了火,灯头的火苗泛着幽微的蓝光,飘荡着钻进了晚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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