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老娘在家里想遍了法子,又是请大夫,又是招魂魄,实病虚病一起治,可晚妹只躺在床上光喘气,时而说两句没头没脑的梦话,并不见睁开过眼睛;林老娘一天三顿的喂着,晚妹也一天三顿的吃着,从不曾间断过,只是吃饭闭着眼,说梦话闭着眼,出恭上厕也闭着眼,急坏了林家二老,俩嫂子伺候烦了,在背地里也生出许多事来。
老二媳妇心里油滑,撺掇着老大媳妇出头闹事,只算计着能早些解决躺在床上的这个累赘,一心想把晚妹撵到吴家去养病,她估计着这病是不能好的了,业已沉睡了大半个月,什么时候才算到头?
老大媳妇端了碗薯米粥来到上房,见老娘坐在床边打盹,晚妹依旧是脑袋沾枕呼呼大睡,大媳妇推了推林老娘道:“娘啊,快到晌午了,先给妹妹喝点粥吧,待会我们就开饭了。”老娘从床边站起身来让了让地方,说:“也听到她肚子叫唤了,给她喂点吧!”
老大媳妇偎了两个枕头在晚妹身后,搂着晚妹的脖子喂起粥来。
“娘啊,你说妹妹终归是吴家的媳妇,虽说还没过门,毕竟照顾了吴老爹那么些日子不是?”
林老娘低头沉思了片刻,知道儿媳妇话里有话。
“你什么意思?直说吧!”林老娘斜瞅着儿媳妇。
“也该老吴家照顾几天吧……”大儿媳慢吞吞地讲道。
“他家里哪有人照顾?老吴还需要人照看呢,又怎么照顾得了她?”
“大寿他姨不是也住过来了吗?虽好说不好听,孤男寡女的住在一处,又那么大年纪了,风言风语的传着,晚妹过去了也好压一压这些浪话,他大姨也能帮着照顾不是吗?”
“你这前半句话倒是在理儿,找个照顾儿媳妇的由头俩人相互照顾着倒是好事,都上了年纪,说不定哪天头疼脑热的,相伴着总是好的;可你说让瞎眼的大姨照看晚妹,她可是泥菩萨过江,自己都照顾不过来,哪能照顾你妹妹!?”林老娘分析着。
躲在门口偷听的老二媳妇一步跨进门来,说道:“那有什么!吃的用的咱们送过去,他们也就看顾着些小事罢了,又能累到哪里去?再说了,实在不行我和大嫂轮流去照顾着也就是了,一来妹妹冻饿不着,二来照顾的人也多了,又能替吴老爹堵住村里人的嘴,难不成还真要把他大姨从吴家赶走不成?”
老大媳妇听到这些只连连点头。
林老娘差些被俩儿媳妇说动,但又琢磨着女儿上厕出恭的问题,他大姨眼不好,定然是伺候不了的了,总不能吴老爹去伺候吧,那成了什么体统?俩儿媳虽愿意去吴家伺候,但终究不如在自家方便,于是便回绝了她们。
俩儿媳见未说动老娘,怏怏而去。
自此之后,她俩便添油加醋的在村子里散布起吴老爹和他大姨的谣言来,诸如“老不正经”、“乱伦”之类的字眼,随之也传到了吴老爹的耳朵里,吴老爹不忍撵走失明的孤老太太,只好隐忍着谣言度日。
且说晚妹梦中被一人喝住:“不要走”,原本心中就满是恐惧,经这人一喝,藏在内心里的恐慌一时间爆发出来,晚妹只觉得自己肝胆俱裂,瘫滞在地上不能动弹。
她想呼喊,却又喊不出来,纵然能喊得出来,在这荒山暗夜又有谁来救她?她只能听天由命,大着胆子转身一瞧。
只见一人脑袋缠满绷带,手上也缠着绷带,虽看不清脸孔,倒也不是什么恶鬼猛兽的模样,再一细看身上,似穿着吴大寿失踪前穿的衣裳,这衣裳晚妹是有些印象的,当日大哥把大寿拉近院子询问详情时,正是这身衣裳。
月光透过云缝洒在这人脸上,唯独露着一双幽怨的眼,晚妹看得清晰,盈盈的泛着月光。
“你是谁?”晚妹满怀期待地问道,他希望站在眼前的就是大寿,只是如此一般遮盖,看不清脸面,难免又有些狐疑。
“你又何必来这里呢?”刚才还喊住晚妹不要走的人,此时竟换了一副口吻。
原本是不知道吴大寿身在何方,不知道去哪里找他的,但是晚妹坚信,如果知道大寿藏在这深山老林里,她定然是会来寻找他的,是自己的心带她来到了这里,哪怕这是个鬼窝,哪怕这里有刀山火海;听到这句“你又何必来这里”的话,晚妹心酸一阵,泪湿两颊,知道站在身前的人定是大寿无疑了。
“是人是鬼,我都想找到你,不光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爹!”晚妹哭诉着说,恨不得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剖白到这个自己深爱,却不爱自己的男人面前。
山洞里死寂一片,连呼吸都有回声,那人搀扶着晚妹进到洞中深处,一盏油灯微微摇晃着自己的躯体,石壁上挂着两条麻绳,放油灯的桌子是石头雕的,床也是石头做的,床上一铺破旧的被褥,窟窿里露出了棉絮,冰冷潮湿的铺陈在那里,听不到一只虫鸣,偶尔能听到洞中滴水的声响,清脆而悠远,一重重回声。
“你是大寿?对吧?”晚妹依在灯旁的石桌前问道,灯光撕长了她的影子,直拉到更远处的石壁上。
“幸亏你莽撞到我这里,山中到处都是野鬼,都是些吸人精血的恶鬼,天一亮你就回家去吧!”那人并未回答晚妹的问话。
“你是大寿?对吧?”晚妹再一次试探性地问道。
那人只管背对着晚妹的脸,似羞于那张被绷带缠裹着的面孔被人看见。
“这衣服就是大寿的,你就是!”晚妹誓要弄清这人的底细。
“吴大寿早就死了,你要说我是,那你得当我是他的鬼魂!你不怕吗?”那人转过头来威吓着她。
“是,你就跟我回去!都在家等着呢!”晚妹哀求道。
“天明了你就走吧,我这里你住不得!”
晚妹心想着怎么也要把大寿弄下山去,兴许见了吴老爹,他也就改变了主意,能留在家里好好地过日子,此刻,晚妹权不把他当鬼来看,断信他是个活人。
“这山里没有路,我怎么知道如何下山,你能给我带路吗?”晚妹盘算着说。
“没路你怎么来的?寻着原路回去吧!”那人不耐烦地说。
“跟着团忽明忽暗的光就来了,哪里记得住路?你不送我,我是回不去的!”晚妹说道。
这人思索了片刻,自己原是在山中寻找精气,不想把晚妹诱回到洞里,他叹了口气说:“我已是孤魂荡荡,白天见不得光,就是傍晚也不得出这山洞,直到了三更天才能出去,你只能自己下山!”
晚妹见这人并没有加害自己的意思,纵然是鬼魅,心里也镇定了些。
“那现在就走吧,你送我回家!此刻你是能出洞的了?”晚妹瞅了瞅昏暗的洞口,胆怯的说道。
“这山里别处也有孤鬼,我下趟山倒是容易,你能下得去吗?不被捉了去才怪!”那人解释道。
“明日待太阳一落,我便送你下山”那人沉吟了片刻说道。
“太阳一落,别的恶鬼不出来吗?”晚妹紧接着问道。
“你不知道,专有俩抓捕生魂归于阴曹的鬼差,一黑一白,分别叫做‘活无常’与‘死有分’的,最喜欢傍晚日落出来抓人,那些山鬼定然不敢出来!”。
“那你怎么办,不怕被他们捉去?”
“哪就那么巧碰上,放心吧!”
话已至此,那人似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今夜在这里将就将就睡下,石床上被褥单薄,你想办法铺排铺排,我到山里寻些东西。”说完转身朝洞口走去,刚要出洞口的功夫,那人停顿了片刻又嘱咐一句:“记住!千万别出洞来!”
洞中除了水滴声,四下一片沉寂,灯影晃晃,石壁狰狞,晚妹强闭上眼睛,蜷缩在潮湿冰冷的石床上,心里想:“这一夜快过去吧,明天傍晚一定要回家,带着大寿回家。”
晚妹想着想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再醒来时洞口处已微微放进亮光来,想是黎明时分,石桌上摆了四五个拳头大的松果,饱满的松子一粒粒镶嵌在里面,绽放着像几朵开在石头上的花,油灯的火头小到了极点,洞外的天空渐渐大亮起来,洞内的情境却渐变得更加昏暗;晚妹看了看四周并无一人,心里有些焦急的喊道:“有人吗?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在哪?”
她从石床跳到地上,在山洞中焦急的寻找着,哭喊了半天,晚妹正要跑出洞外喊寻一番,霎时从身后的石壁上传出一句声响:“别找了,天已亮,我不能见光!”
听到这句晚妹方回转过心神来,端详起身后的那面石壁,嶙峋的石壁上空空如也,水滴从洞顶滴落到水泊里,泠泠的回响。
“洞外左边不出百步的地方有处暖泉,觉得闷你就去那里逛逛,太阳落山之前一定记得回来,否则……”那石壁上又传出一句言语,晚妹面对着一面石壁说话,觉得有些别扭,幸亏没有外人,否则定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一会学男人讲话,一会儿又学女人。
闷在石洞中这么些时候,晚妹总想出到洞外去透一会儿气,百步远的地方能走多长时间,此时太阳刚刚升起,离落西山还早着呢,在这洞里大寿又跑不了,出去逛逛也好,随手拿了个松果便往洞外走去。
“日落前我一定回来,你送我回家!”回声在山洞中一重重的游荡,发出声音的那面石壁却沉默了下来,空有滴水声响。
山洞左侧有条小道,是往高处蜿蜒,小道两侧生着高过人腰的茅草,这季节早已枯黄,昨夜的冬霜尚未消融,沾附在草叶上折射着朝阳的光芒。晚妹躲闪着茅草的叶子,生怕被它割伤,小心翼翼的往上攀行。
再往前走便望见一团团白雾从树木间蒸腾而起,那里的草树仍有绿意,不像是隆冬里的光景,如一片绿洲仙境,奇妙的生长在这片枯败的山林间。
晚妹加快了脚步,她十分急切的希望看清仙境中的一切情境。
那是一潭温暖的清泉,泉水从高处的石壁上汩汩落入潭中,如一条散发着仙气的白练;潭水清澈的可以洞穿水底的石头,水面上浮游着一层白白的水雾。水潭周边的花草如春天般烂漫,野杜鹃粉色的花瓣上蝶舞翩跹,醉鱼草吐露出紫色的花穗,一藤牵牛花正缠绵着它的身躯,招摇着洁白的裙摆;一棵桐花树下的腐土里,生出几从着花的白兰,清芬和着水汽沁入晚妹的心脾;大叶子的楸树上落鸟最多,正迎着东升的朝阳啁啾嘤鸣,再远处有一片蜀葵,花开的正盛。
晚妹躲闪到水潭最近处的一块巨石上,弯下身子掬起一捧温暖的潭水,而后又撒到了清潭里,蒸腾着雾气的水面上迸溅出一丛雪白的水花,一层层涟漪荡漾起睡莲团团的叶子,晚妹环视了一下四周,颊腮上羞出绯红的颜色,她解开自己的衣衫,赤裸着丰腴的身子垂着双腿坐在巨石上面,当磨破的脚掌触及到潭水的刹那,伤口慢慢愈合,脓疱也随着形消影散。
温暖的潭水将她引诱了下来,她把身子完全浸没到温柔的水中,任头顶暖雾袅袅;潭底的石子光滑过处子的肌肤,游鱼穿梭在她的四肢间,此刻的晚妹完全把自己当成九天神仙,把潭水当做了昆山瑶池,一切都是那么悠然。
直到正午时分,晚妹只觉得额头浸汗,浑身乏力起来,便游出清潭,躺在潭边的巨石上缓了片刻,半眯着眼睛瞧看树梢上活泼的鸟雀,只见一只百灵从树杪飞落在高处石壁的泉眼旁边,再一看那口泉边生着一株盛开紫花的碧草,草叶细长而婀娜,花只开了一朵,殷红中泛着淡淡的紫色,方才因水雾掩映,晚妹并未曾发现这株花草,百灵渐渐逼近花草,想是要啄食花萼,晚妹顺手拾起一粒石子朝那只百灵掷去,吓得它扑啦啦飞走了。
晚妹躺在石头上端详着花草,越是端详便越是好奇,到底是株什么花草,像极了幽兰,却又不似幽兰。
好奇心驱使她再次游入潭中,朝石壁的泉眼处游去。
泉眼距潭水并不算太高,只稍稍爬上一方崖石便可触及,只因石壁有些湿滑,晚妹需小心再加小心方才爬了上去。
紫花就在眼前,汩汩的热泉流经花畔,分明就是一丛春兰,叶带弯弓,垂稍内卷;再看紫花有蚕蛾捧心,刘海素舌;只外三瓣开的不似兰花,细长如锦带鸟的尾羽,灵秀而飘逸。
晚妹赤裸着全身兀自攀附在石壁上端详着这颗不知名的怪草,吴老爹喜欢养兰,他定然不曾见过这个品种的兰草,不如采挖出来送他,也省得这花草在荒郊野外无人欣赏。
晚妹一边剥离着花草周围的碎屑,一边自言自语道:“怎么能生长在石壁上呢?奇怪!奇怪!”
一边自言自语说着奇怪,一边便将花草挖将了出来,正待晚妹拿着花草往鼻子上送的时候,一大口吸气竟将紫花吸入到口中,顷刻间胸腔内一股暖流直冲到小腹之中,随后小腹一阵剧痛,晚妹摔进了清潭之中,再醒来已是黄昏将至,日落时分,晚妹强撑着身子要往水岸上爬,只觉得潭水渐渐冰冷下来,借着黄昏的一丝余晕,晚妹发现潭水已变得污浊不清,早已看不清潭底的石子,看不清水中的游鱼。她像是掉到了墨缸里一般,急切的想要摆脱着。
晚妹强撑起最后一把力气爬到巨石上面,正待最后一只出水的腿要摆脱那潭黑水的时候,只觉得睡下有一只冰凉的手将她拖住,那手如脚镣一般紧扣住晚妹的脚踝,奋力要将她拖回到水中,晚妹捉住离巨石不远的一株小树,惊叫着将腿脚往水岸上拖,当晚妹渐渐将脚踝拖出水面的时候,她回头一看,竟有一只被水浸泡苍白浮肿的手露出水面,晚妹蹬踢着另一条腿,企图将那只手踢开,她继续将身子往水潭更远处挪动,渐渐地从黑水中露出一颗人头,晚妹眼盯着这颗露出水面的人头,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虽已被浸泡的有些苍白,到底还是有些印象,竟不知曾在哪里见过。
那头颅龇着牙齿,想是要在晚妹的小腿上啃上一口,他一直闭着眼睛,眼窝子塌陷的很深,好似里头没有了眼珠子一样,除了皮肤还糊在上头,竟是一幅皮包骷髅的模样。晚妹惊叫着,摔踢着两腿,向岸上艰难地挪动,待将那头颅和手臂拖出水面的时候,才直那头颅下竟没了身子,头颅下只连带着半截脖颈,气管和椎骨裸露出来,手臂和头颅也是分隔开来的,完全是一颗脑袋漂浮在空中,一只手臂紧扣着晚妹不放。
正待那头颅一口咬到小腿的时候,夕阳落下山去,从林间传来一声喝道:“哪里逃!”
晚妹眼见一团酱紫黑光朝这边飞射过来,那水鬼顷刻间松开了晚妹的脚踝,欲往水潭逃遁,只见一黑鬼从腰间甩出一条铁索,索端是一副铁爪,牢牢地捉住了那水鬼的手臂,水鬼那头颅赶紧飘到黑鬼面前求饶道:“我本不想害她性命,只因这人吃了泉边的紫花金奴草,只有喝她一口血我才能长全身躯,否则又怎能轮回投胎呢?”那水鬼哭求道。
晚妹趁机披上自己的衣服,胆怯的躲到桐花树后听他们的言辞。
“哪容你这般说辞,定要将你打入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轮回!”那黑鬼一脸肃穆骂道。
待晚妹回过神来方才忆起这黑鬼的来历,似曾在梦里见过,应当是大寿提起的鬼差“活无常“了,如今仍在梦中,晚妹竟不自知。
再细细端详那水鬼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般面熟?
黑鬼面带着满脸煞气向晚妹说道:“你这非人非鬼的东西,还不回归本体,这山中鬼魅太多,还不快走!”
说罢便拘起水鬼要走,正要走时晚妹方忆起那水鬼的来历,晚妹思忖着:“眼见像曾经遇到的那个疯子,怎么会死在了这里?”
“等一下!”晚妹压低了嗓音胆怯的喊道。
“我愿意给他一口血,等一下!”晚妹忍着疼咬破了自己的手掌,鲜血滴滴答答的流落到地上,她把手掌递送到水鬼的面前,闭着眼颤巍巍讲道:“你喝吧!”
那水鬼看了看鬼差的眼色,并不见那鬼差说半个字,沉默在那里,想是默许了晚妹的请求,于是那水鬼便足足的吸了一口鲜血,刹那间脖颈下长出躯体和四肢,那水鬼拖着叮叮当当的铁链朝晚妹跪倒在地,还不等说出半个谢字,便已被黑鬼拘入地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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