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钗头凤

作者: 斜风细雨吹 | 来源:发表于2023-05-27 03:36 被阅读0次

    个人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书香澜梦主题征文第七期活动。

    01

    张楠行这几天笑得合不拢嘴。他最有出息的二小子小张研究生毕业归来,还带回个漂亮懂事的女朋友。看来过不了两年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他能不美吗?其实不是那么回事。

    一般人看不出来,张老板是个怕老婆的怂瓜,川渝地区称之为“耙耳朵”。抱孙子的事自有老婆做主,轮不到他,他最要紧的是茶叶店生意。江南绿茶有名,杭州龙井、碧螺春、瓜片毛尖,这是店里的主打产品,还有滇红茶、铁观音、普洱茶和菊花茶、茉莉花茶等等。哪个畅销好卖,他就卖哪个,还在儿子帮助下搞起网购、直播等新鲜玩意,但生意一直不温不水,没有太好的办法。

    这个星期的流水却突兀地翻了一番还多,连续几天都这样,好像大家突然开了窍,都爱上泡茶喝茶,既勇猛又执着。他留心观察了一下,买茶量大的大多是来旅游的生面孔,买的最多的是本地产的绿茶和菊花茶。

    最近镇上确实热闹了很多,可能是因为菊山,也可能是五一小长假和端午节来临,还可能是这几年大家没怎么出门都憋坏了,进行报复性旅游。名副其实的古镇本就不多,越州古镇千年的历史,名头更是响当当,再有些类似菊山的逸闻趣事,那更不愁游客不上门了。张老板只要赚钱就高兴,当然乐见其成,只祈祷这种好事持续下去。

    02

    张老板悠闲地斜倚着“菊山张茶行”柜台,轻轻眯着眼,俯瞰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乌泱乌泱的,真有点像人们看完电影后散场时的场景,这比几年前的高峰期还要多啊。今天大赚一把又没跑了。

    他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普通话、河南话、东北腔、闽南语,偶尔还夹杂着“哟西哟西”的日韩腔调,不知什么时候古镇也有了国际范。

    几天前开始,汩汩人流顺着老街青石板,从南往北时,大都脚步急促在赶路,根本不顾两侧高低错落的广告和特产店铺,目光透着好奇神秘,直向前方,像是那里有个巨大的魔力吸盘,让人欲罢不能。从北往南时,步子慢了,舒缓了,走走停停,进这家旧书店瞅瞅,到那边糍粑团子店坐坐,总算有了休闲该有的样子。

    张老板这时候最为忙碌,招呼刚进门的坐下歇歇,邀请挑选难定的先尝再买,再和静静品味的资深茶友分享茶道,闲聊哪年龙井收成好,味道正。进他家店的不都是喝茶的,有些游客一溜转悠过来,不落一家,时而交头接耳,时而跟老板街坊等本地人闲扯,夹杂着菊山、考古挖掘之类的字眼。

    张老板当然知道镇西北角的菊山,打小就去过那里,每年清明节扫墓更是必去,家里男丁一个都不少。那是一座海拔三四十米高的小山,平缓起伏,其实叫小山包更合适。江南多是平地,不像云贵川或东北都是崇山峻岭,在这里一马平川的视线里,有那么一两座山包山头,如同加了酱油料酒和醋调味的白煮肉,不再单调乏味,已是难得。

    菊山之南葱葱郁郁,稀疏的杂草灌木丛中满是野甘菊,整个夏秋两季菊花似锦,玉白,橘黄,粉红,阳光下水彩般斑斓绽放,含苞抽条的挺拔直立,淡淡的清香甘凉一团团,一簇簇,静静流淌在舒展的画卷之上,衬得青山黑石绿树灰土更加厚重。山北是一片墓地,小镇居民归根落叶之所,这些年很少土葬,大都火化后再葬,张老板祖父和父亲就长眠于此。北坡往东有块不大的平地,据说就是在那有了神秘发现。

    03

    晚上六点半,越州电视台一则新闻引起全城轰动,间接证实了街头巷尾的传闻确有其事。新闻报道有位居民上山取土,无意中发现半米见方的黑乎乎洞穴,想起前几年另一处古墓被盗案件,就马上报了警。越州文物管理局和省考古队闻讯赶来,经初步勘探现场,的确是一组古墓,初步判断年代久远,早于明清。

    张老板和老伴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前几年发现古墓的爷爷辈还爷爷辈啊。小张激动地分析,如果年代属实,明朝之前,那少说就得七八百年,甚至上千年也是有可能。天啊,越州古镇真是源远流长啊。

    张老板转念一想,不由笑出声来。嘿,这爆炸性利好新闻太及时了,赶紧进货,这几波游客大潮一定得抓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经不住女朋友的央求,第二天一早,小张带着她去菊山看热闹。他们预计人流量会剧增,但还是低估了大家对千年文物出土现场的巨大热情。在古镇街头尽头,距离山头还有一里地,人群已经摩肩擦踵,远远望见山头上黑压压一片。幸好他还明智,带了个半米多长的折叠椅,到那边就靠登椅俯视旁观,一定要探个究竟。

    04

    许源队长头大了,大如车盖。考古活动不能随便宣传报道,以防被人破坏现场,甚至伺机偷盗,一般在全部文物出土完毕,登记入库仔细整理分析时才能报道。从没有挖掘出土才刚开始,就这么大张旗鼓报道的。胡来,这绝对是胡来!

    可他是此次带队负责菊山三号古墓挖掘考古任务,已经发生的再抱怨生气也没用,得赶紧想出应对办法来。

    他略加思索,马上打电话向当地公安局求援,派警力加强现场秩序维护,绝对不能出乱子;请求古镇管理处启动限流模式,游客超过三万限流,出一进一;请示领导再派一支队伍,这样就能交替进行,采取人歇现场不能歇的方式,昼夜不停加紧作业。

    正午,一头汗水的许源看着500米警戒区附近站岗巡逻的警察同志,再转身瞄了一眼山头最高处的岗哨,面对包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他长出了一口气。下午第二支队伍能赶到位,到时就更加稳妥。

    任务区里,几个男女队员正在勘探标识的指引下小心掘进,已形成5米乘8米的长方形,四周用半米高的挡板围了起来。中间掘进最快,一米多深的低洼处,有几个半露出土层的圆形、椭圆形还有扁平状物件,都是残破不堪,两位队员一左一右拿着毛刷等工具,一小点一小点抠着清理覆土。现在看,这块平地的确不同寻常。

    “小赵,怎么样?清理正常吗?”

    “许队,还好吧,这些应该是后来粘上去的,不太紧,但这个瓮的残片挺多,修复且得费劲!”

    小赵没有抬头,只停了下手答道。她负责中间核心区的这只陶质瓮形物件。年代越久远,文物越脆弱疏松,手更得收着劲,千万别图快,避免功亏一篑。以前就出现过这种情况,最后几层土层清理时光顾着赶速度,想尽快一睹文物真容和全貌,结果带来不必的二次损伤。

    黄昏西下,残阳如血,火烧云在天边翻滚,与菊山黛青白色黄色相映成趣。更有一抹夕照斜射在那陶瓮周围,反射出金色光晕,拉着长长的黑影,似乎要将陶瓮粉刷一新,恢复它原来的样貌。

    “许队,这边!”

    突然,小赵扬声喊着许源。许源闻声一振,看来有新情况。他小心地趋步上前。只见陶瓮旁边两三公分的地方,有一道浅白色的条形物,大概一个手掌的长度,与周围土层泾渭分明。小赵等许源看清后,又轻轻地刷了几下,土层中白色更多了,慢慢地,一支釉白色的玉质发钗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05

    一周后,那只发钗静静躺在许源研究员的桌上,晚上被他小心翼翼而又郑重地锁进博物馆的密码箱里。现场组织勘探挖掘基本结束,回到馆里,他又恢复文物研究员的日常身份,总算有时间来细细打量考证这只玉钗。在许研究员的悉心清理、洗涤和温柔擦拭下,钗身逐渐泛出和田美玉的柔和光泽,一只栩栩如生的凤钗现出身来。

    许研究员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记录和拍照。只见它凤冠稍稍扬起,嘴尖微微张开,脖颈上的羽毛御风飘荡如丝如缕,又像湖中的水草翠绿欲滴。双翅骨骼分明,如飞天玄凤般锤炼得强劲有力,未飞欲飞,只待主人一声令下,就将一纵而腾飞上九霄云外。

    宝贝,真是从未见过如此精细入微的美玉!既有冰清玉洁的傲气风骨,更承载着精雕细琢的奇妙技法,这可是镇馆之宝!许研究员双手微微颤抖着。

    没想到这片土地千百年来一直珍藏着祖辈们的传奇信物,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可这只凤钗的主人是谁呢?难道是……

    06

    南宋末年,偏安一隅。越州山阴县内,山茶烂漫。某户人家园中,菊白竹翠,绿衫闪动,低声细语袅袅。婉如携侍女且走且看,偶尔摘一枝细嗅。此处乃陆府别院,婉如已住三月有余。

    虽园内缤纷四时,暗香浮动,然婉如蹙眉焦心,与夫君务观久未晤面,唯恐公婆不喜,又诋毁婉如误夫前程。务观彼时正博取功名前程,不容分心。公婆寄予厚望,警告儿务观如趋平庸,必是婉如闺事误之。务观极孝,不敢略违母命,虽与婉如结百年之好,但以为卿卿我我不在此一时,奋发苦读。

    又过一旬,趁陆母月朔赴庙烧香祈福之际,务观私会婉如,两情相悦,互诉衷肠。陆母知晓后大怒,怒斥儿大不孝,恨婉如不端不正。盛怒之下,陆母以婉如进门一载而不育,威逼务观速休婉如,放言如不休婉如,老身自奔黄泉。务观含泪休妻。婉如肝肠寸断,几度昏厥,哀莫大于心死。

    后虽再嫁同乡士人,郁郁寡欢,内心凄苦怨怜,时常暗自以泪洗面。务观亦另娶他妇,然心中愧疚日盛。

    逾十年,婉如与夫君畅游沈氏园,避逅务观及友人,商夫君赠予务观美酒佳肴,惺惺相惜对饮唱和。务观心中怅然若失,于壁上赋词一首《钗头凤.红酥手》: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

    悔恨之意溢于言表。婉如回府,反复吟诵务观之词,心如刀割,旧伤又添新愁,遂作词《钗头凤.世情薄》应答: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闲珊,怕人寻问, 咽泪装欢。瞒瞒瞒!”

    婉如新愁旧恨迸发,一病不起,遽然辞世,葬于梅园之侧菊山。务观知悉,几乎猝死,年余才愈,后成心病,引为终身之憾事。

    耄耋之年作诗《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可惜佳人已逝久矣,华年不再。

    昔,务观喜菊而戏称婉如为婉菊。婉如葬于菊山,定情信物凤钗相伴,实乃天意使然。

    07

    淅淅沥沥,雨下过不停,南方梅雨季节向来如此。正如林俊杰的《江南》那首歌唱道:风到这里就是黏,

    黏住过客的思念;

    雨到了这里缠成线,

    缠着我们留恋人世间。

    一场接着一场春雨,带着无尽的缠绵,倾述深深的思念,浸润这片它深深眷恋的土地。那片洼地围起来的挡板,只能挡住好奇目光的探视,阻断非分之想的觊觎,却无法拒绝上天的恩泽。慢慢地,洼地积水了,悄悄抚平考古挖掘的沟痕,默默洗刷时光尘封的印迹。

    雨是温柔的,亲吻着土地,连同土里的宝贝,也唤醒着那神秘的生命。

    雨后,考古队员及时清理积水,尽量避免给后续进一步勘探和挖掘带来无谓的麻烦。他们在等待,等待带队老师的断代结果,等着勘探设备对周围土层的扫描分析。考古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扫雷行动,一旦轻举妄动,损失的可能是价值连城的历史残片。

    雨过天晴,清风越过菊山,掠过半山腰,刮向曾经的山阴县,如今现代化的都市。

    几度风雨阳光,几番月圆月缺。好几个月过去了,对于这片古老的土地,一切好像就在昨天。一千年前的南宋,也不过就在昨天的昨天。

    在那片洼地向阳的角落,湿透又被快速炙烤晒干的泥土已经皲裂,裂缝像一条条从地底探出的细长触角,拱卫着心中的圣物。一丛白玉般的菊花正在盛情开放,宛如万花筒里一张张深情款款,为爱海枯石烂的笑脸。

    这是几个月前,和风从古老菊山山头飘送而来的种子发芽而成,还是去年秋天花谢子熟,潜伏在土层中的籽粒破土而出,还是那千年柔情,经日月星辰孕育,化身为这一株夫君最爱的菊花呢?

    是的,都有可能,神州大地抚育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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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斜风细雨吹,不惑之工科男,一向胡思乱想求真,文字是不羁梦想,愿共享格子世界的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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