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图片来源于网络文/ 七彩霞衣
夏天的早晨,太阳还未露头,天边还只有灿灿的朝霞,映得屋里红彤彤的,他就得准备准备出门了。
他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上个月去县医院检查,医生说他的癌症已经是晚期,治不好了,只能活一年了。
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也不是很怕,他已经没有亲人了,这个世界上就一个孤老头子,死了就死了没啥大不了的。只是他有心愿未了,有件事他必定得去做了才死的安心。
所以今天他必定得把这件事做好。他穿好衬衫,白衬衫已经泛黄了,还是去年隔壁的强子妈小英给他的,领子已经起毛边了,最下面的扣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掉了就掉了吧,反正掖在裤子里也看不出来。
套上长裤,裤子已经穿了很多年,膝盖的地方磨出了洞,反正天热,卷上来就档住了。本来这么热的天应该穿短裤的,可他唯一的短裤后面屁股磨破了,实在穿不得了,他也没有心思再去买条新的,反正也穿不久了。
接着束上皮带,皮带是棕色人造革的,已经起皮了,掉了好多,斑斑驳驳,很像小时候外面蜕皮的土墙。
他弯下腰,觉得有点头晕,只得蹲了下来,在床底下的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扒拉了半天,找到了一个化肥编织袋。
走到了院子里,他的院子几十年没有变样了,就只有三间堂屋,本来还有个东屋当厨房的,有年下大雨,东屋塌了。把做饭的家伙也挪到了堂屋,东屋就没有再盖。
他的院子里已经进不来阳光了,周围的人家都盖了楼房,他的院子被围在中间,高楼中的一块洼地,好像是山中的盆地一样。
他得找到铁锹,找了很久,才在屋扇东墙夹道里找着了。斜靠在那棵枣树下,那棵枣树已经很多年了,他打从记事起,那棵枣树就在了,好在枣树不像杨树,长得慢,也就三四乍粗。
这棵枣树长得特别的好,每年都结一树一树的枣子。他又想起了五年前去世的妈,妈从来不吃枣子。每次让她吃,她就生气:我最烦吃枣!所以树上结的枣子全都送人,只留一些些给他吃。吃不完扔掉她也不吃,他一直不理解,妈为啥不喜欢吃枣啊?
一边思想,一边推着自行车出门了,把门关好要锁门才发现钥匙没有带。又推车回去,好找了一通,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到钥匙,正好看见了墙上的草帽,草帽已经很旧了,边都散了,他把草帽扣在头上。
出门把门锁上。他的院子还是矮矮的木门楼,跟街上高头铁门的门楼一比,好像衣着光鲜人群里的一个乞丐。
他骑上车子出发了,这时,太阳已经升上来了,光还不是很强,还能盯着看,四周还有橙红的霞光。
他想着,他活着的这一生里只有这两个人是他最亲的人,怎么着都得让她们俩在一起,这样他老了也能跟她们在一起,一家子就团圆了。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骑自行车了,都换成了电动车,三轮的,两轮的,还有小汽车,电动汽车。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辆半旧的自行车。铁锹别在自行车后座上,编制口袋压在上面。他想着体积应该不大,这个口袋肯定装得下,也不会很重。
那一年是58年,可跟年轻人嘴里的58同城不一回事。爸没了,爸早上去生产队干活,晚上被抬着回来,人就不行了。他那时朦胧记得,几个叔叔伯伯抬着爸进来,都是垂头丧气,隔壁的国大爷跟妈说:唉,饿得走都走不动,还得干活,都是集体哩,谁不是干半天歇半天的磨洋工。你家那口子心太实,偏他就一直不停的干着,每天就喝照得见人的稀饭,咋能受得了?!这是活活饿死哩!
旁边的牛爷赶紧接住话:不能说饿死哩!说饿死哩明个该批斗你了。得说是努力搞建设,鞠躬尽瘁哩!
国大爷问:地里也打不少粮食,咋就没吃哩啊?
牛爷说:都交公粮了。
国大爷又问:咋国家收公粮收恁多嘞?
牛爷说:收哩不多,产量报哩高,亩产几万斤,收几百斤还不是小意思。
国大爷又说:亩产哪有恁高,就几百斤啊?!
牛爷说:报纸上,广播里都说了,人家都是恁高产,咱咋能落后?落后了,社长的脸往哪搁,还咋去乡里开会嘞?!
说着话两人就走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把俩人的对话记得那么清楚。
妈眼睛都哭肿了,叫了村里弄丧事的迅爷,给爸换了衣服,洗了脸。妈不让他靠近,他一过来就严厉的训斥他。所以他最终都不知道爸最后是啥样,现在觉得不知道也挺好,要不然,会成为他之后永远的恶梦。
他认为那时妈是怀着妹妹的,因为妈妈穿着孝,孝衣都是统一做成的,腰的地方都是那么大,妈的腰太粗了,腰的地方带子系不到一起,中间露出里面的黑衣服。跟周围的婶婶大娘明显不一样。再过几年他有记忆的时候觉得妈并不胖,那肯定是怀孕了。不过那年他只有四岁,记不真切。
后来妹妹出生他也有印象,国大娘是村里的接生婆,那晚来家里,第二天就多了个小孩。那时大人都说孩子都是地里捡的,他似乎在梦里见到,国大娘来到月光下的野地里,捡了一个小孩,抱来他家里。
想到这里,觉得那时真好玩,咧嘴笑了一下。一声喇叭声惊醒了他,原来因为走神,磨车把猛了点,拐到路中间,后面的汽车提醒他。他赶紧回到路中间,不想汽车在前面挺了下来,车里的人摇下车窗问:“大爷,你这是去哪嘞?要不要捎你一段?”
定睛一看,原来是隔壁的强子,这些年在村里办工厂发了,吃得肥头大耳的,坐在车里就显车小。这是他自个的事,他不想让人知道。就回答:“不用了,我就是顺便转转,一会就回家去了。”
强子开车走了,他就想起如果他有儿子,应该也像强子那么大了,当年强子的妈,小英,小时候跟他玩得很好,玩过家家也是两人当爹当妈照顾孩子的,当然,那时孩子就是用泥巴捏的小人。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妈就是不喜欢小英,小英以来她家她就拉着个脸,还经常说:“我们要吃饭了,你该回家了。”明明是半晌不夜的,没到吃饭时间。这样弄了几回,小英就不敢来他家了,总是去隔壁的玉哥家,他们俩玩着一起长大,后来经媒人撮合结婚,有了强子姐弟四个。
那时他小,他不知道妈为什么那么讨厌小英,只记得有天妈嘀咕:“如果她活着,也这么大了!”他长大后细想,可能是因为小英跟妹妹一样大,妹妹死了,难道他就不能跟别人的女孩来往了?!
还真是这样,他后来又找了两个媳妇,都没有过长久,一个过来两天,妈嫌她浪费,整天家里外头的埋怨:做饭放油放那么多,洗衣服洗衣服散那么狠,以后可咋过?伺候不起!
人家实在受不了,待了不到俩月就走了。
后街的四奶听说他妈喜欢节俭的,就给他介绍了个勤俭的女人,因为那时他已经过梗了,这个女人是因为丈夫死了再嫁的,比他小三岁,这个媳妇正哩也挺好,很很会过,真的非常俭省。
妈挑不出毛病,就逢人讲:我儿子长得那么高个子,娶了那么低的媳妇,还是死了女婿的。会不会她命硬克夫,以后别我儿子也死在她手里!?
这话一来二去,传到媳妇耳朵里,她哭了一夜,第二天就回娘家了。
从此他就没再找媳妇了,就跟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后来妈也去世了,就剩了他一个人。上月,医生说他得了癌症,活不了一年了,他就很想在死之前把妹妹的坟迁过去。
妹妹的出生他记得,妹妹逐渐长大他也有印象,唯一不记得的就是妹妹的死。一夜之间,妹妹就不见了,他问:“妈,我妹去哪儿了?”妈哭了说:“死了,我埋在南地了。”
他当时也没在意,少个妹妹似乎妈妈陪他的时间还更多些。长大后,尤其上了年纪,他就很想知道他唯一的亲妹妹到底埋在那里,问了好多次。妈终于答应带他去妹妹的坟地。
就在村南地,河沿上,夭折的小孩都埋在这里。妈妈指着一个坟给他看,坟上还栽了一棵柳树。妈说:这是第五棵柳树了,栽得柳树长大了,就有人砍,砍完了,我再栽,你妹妹就埋在这里。
他快到地方了,在往前自行车进不去了,他把车子放在路边锁好,拿着铁锹和口袋,往前走。这就是埋妹妹的河沿了,河沿是沿着河两边的高地,比周围高出很多,是许多年前为防洪水挖的,那个时候,每年一暑伏,河里就发大水,得用河沿挡住河水,不叫往地里去。
好些年都已经不发水了,据说是因为修了啥三峡大坝。没有水来,河沿就荒了。谁家小孩年轻人没了,祖坟进不了,就埋在这里。
河沿有点陡,走着可不得劲。走一会歇一会,歇了两劲,终于到了河沿上埋妹妹的这棵柳树旁,骑了这一会子的车,又走了这一会,他有点累了。靠在坐在树根上,背靠着柳树歇了会。难得一个好晴天,朝阳刚刚升起,翠绿的柳树随风飘荡,树荫下透进来细细索索的白光。
他每年都来这边,自从知道了妹妹埋在这里,每年的清明节、七月十五、十月一他都过来给妹妹烧纸,这可是他唯一的亲妹妹啊,得多烧些纸,让她在阴间不受屈。
他歇了会,开始挖了,他知道,妹妹的坟是不能迁到祖坟的。他这是偷偷干的。他想好了,有人问,就说:除树嘞。当然现在除树都是找别人,如果人再问:咋不找人除?他就说:手里没钱。反正这是他妹妹的坟,他的树,人家也不能咋着他。
之后他再带回家,明天或者后天再去妈坟上,当然爸也在那里,假装除草,把妹妹偷偷埋进去。或者,干脆就包在一个东西里,跟他本家侄子,就是刚碰上强子扣实好,他死的时候要这个陪葬就行了。
挖了一会,他有点累了,又坐下休息。树下面全是树根,挖起来还是老费劲的。那时的孩子是草草掩埋的,都没有棺材,穿个衣服,卷个席子就埋了。
他歇了两气,才挖到一点腐烂的碎席片,他心里一阵欣喜,有席子了,肯定接着就是妹妹的尸骨了。接着心里有一阵苦味涌上来,叹了口气,继续把这一片挖大点。
果然露出大半个席子了,他把铁锹放下来,伸手抹去浮土,解开席子,下面就是一个粗布小被子,已经沤糟,看不出颜色了。揭开被子,他呆住了,里面没有骨头、头发,小衣服里面赫然包着一块石头。他愣住了,怎么会是石头呢?
难道是妈妈记错了,不可能啊?!他之后还带着妈来了两次,每次妈都毫不犹豫的走向这里,哭得不行。再说了,谁也不会用席子被子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包石头啊?!
他蹲在地上,低下头,苦苦思索,草帽掉了丝毫没有察觉。突然,一些情景闯入他的脑海。妹妹不见的时候,正是三年饥荒时期,连野菜树皮都挖不到了。妈竟然煮了一锅的肉,他问妈:煮的啥肉?妈当时抬起头,看着他,没有回答,在蒸气中,有些模糊,他总觉得妈在哭,他当时已经记事了,他想肯定是热气熏的。
那些肉,妈妈全都给了她,自己一点都没吃,连汤都没有喝,吃了那么久的树皮野菜,他当时觉得那肉好香好香啊。
他身上一阵阵的打颤,腿都软了,蹲不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妹妹,他唯一的亲妹妹!
他又想起了家里那棵枣树,小时候就在的枣树。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妈不喜欢吃枣。
他站起身,头有点晕,缓了一会,捡起草帽戴上,拿起铁锹看,把挖好的土一锹锹的填上,用脚踩平。抗着铁锹,手里抓着口袋,走到大路上,把铁锹别好,口袋卡好,开开自行车的锁,骑车转回家中。
家门口小英,现在的强子妈,端着碗在门口乘凉吃午饭,看他过来,跟他打招呼:你去哪嘞?他像是没有听见,眼睛直直看着前面。小英嘀咕:他今天是咋了,中邪了不成!?
这时已经中午,他一点不觉得饿。他把木头的头门上住,在正午阳光下,他端着铁锹,开始挖枣树根,挖了不多深,就看到了一堆碎骨头,只有头骨是完整的,托在手里不比巴掌大,周围是细碎的短头发,其他的都是碎的,一节一节的,一块一块,好像餐桌上吃剩的骨头。
他扑在那一堆骨头上,抽泣起来,眼泪从沟沟壑壑的皱纹里流下来,滴下去,落在泥土里,深色的泥土颜色更深了。他的妹妹,一直就在离他们那么近的地方。他妹妹的血肉,一直一直都与他在一起!
小英很奇怪,医生本来说他可以活一年的,怎么一个月不到人就没了?强子是他最近的本家,给他办丧事,正好请受他家的庄。
他临走的时候,什么陪葬都不要,一定要一个布袋子,说不要看里面是什么。不看就不看吧,难道还是什么金银财宝不成?强子忍不住,剪开了个小洞瞄瞄,看到是碎骨头,更是稀奇:老头子怕阴间没有肉吃,把自己吃过的陈年肉骨头都陪葬了?!
葬礼很简单,草草就办完了。强子他们打算整修整修他的庄,好盖座楼房,给儿子娶媳妇用,他们就除掉了那棵枣树,枣树那时已经死了,秋天未到,叶子早黄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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