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

“如果有一天，你的世界......或者说，你所珍视的一切，都走向了终结，你会怎么办？”

卧室桌上的音箱中播放着父亲平时爱听的夜间电台，主持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微弱。此刻已不早，我看父亲的状态也展现出了睡意。

父亲对我说：“小不点，你还不睡觉啊......快点，被子盖好，别着凉。”

我与父亲两人待在房间里，我从床上一个蹦跳，身体落到窗户边的平台上。我看着城市夜晚的彩色灯海，附近有些摩天大楼即将竣工收尾，大型吊车施工发出的声音在城市的夜里显得比白日响亮。

我说：“爸爸、爸爸，你快看......”

我透过窗户，用抒情的目光看着城市夜里的一切。父亲在一边刷着短视频，似乎无暇顾及我的好奇。

我只好拿起身边的一小桶积木玩具，开始在脑中构筑一个人物形象。这是儿时的我缓解无聊的一种方式。

后来的童年生活中，还有很多这样的夜晚，我就这样坐在窗户边的平台上，一步一步去构筑那个出现在我脑海里的人物。

有一天，我决定了，他应该是一个英雄，一个所向无敌无所不能的大英雄。终于在一个夜晚，我把那组装好的英雄捧在手中，兴奋地把玩着。

就在这时候，已经看腻短视频的父亲看了看我。不知是最近生意不如意或是我学习成绩有所下降，他突然发作，夺过我手中的英雄，重重往地上一摔。

“砰！”

我的英雄在转瞬间粉身碎骨，我也在转瞬间泪流满面。

对于那时候幼小的我来说，这个耗时好几天做出来的英雄，就几乎是我所珍视的一切。

“如果有一天，你的世界......或者说，你所珍视的一切，都走向了终结，你会怎么办？”

眼看着他被摔碎，我所能做的，就是用泪水和哭泣声打断父亲夜晚的视听享受，结果换来父亲更令人感到战栗的愤怒。

那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我想，不是因为父亲的拳脚交加，也不是因为英雄的碎裂。如今回忆起来，是因为幻想的碎裂。

是的，从那天晚上之后，我身边的一切似乎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和我原本对生活的想象大相径庭。

几个月后，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闯进了我和父亲的生活，父亲以微笑迎接，而我所感到的却是一种陌生。

虽然这座城市很大，但童年时代，我几乎过着充满封闭性的生活，看过的风景去过的地方很少，在同龄人中沦为了被冷嘲热讽的对象。

我呆在空气凝重的房间里，窗外是城市的湛蓝色天空，时不时可以看到有鸟儿飞过。

我羡慕它们的飞翔，那种飞翔的自由，对于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来说，应该也很奢侈吧。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流动着。

然后，我走过了我的童年。

如果要我用一个词来形容青春，我想应该是“追逐”吧。

其实不光是我，我身边的许多人，在这段时期也都在追逐着什么，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大家都很着急，按照自己心中或是家人心中既定的路线行走着，走过一年又一年。

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好像拥有着工程师一样的父母们，而我们是一块一块的火车零件。父母们共同组成了工程队，把我们组建成了列车，随后，列车通电启动，踏上时代的浪潮，开启未知的旅程。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的微笑真切，他笑着和我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做生意。

父母们也曾和我们一样，也是孩子，也是一块块零件。

不论何时，永远存在一张蓝图。蓝图被称为时代，而古今众生都如游鱼，在其中漫游。

这些年，在父亲和那个陌生女人的支持下，我顺利考入了国内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求学生涯，回忆起来，不过几个重要的瞬间。

在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升学宴上，父亲拉着我走过一桌一桌，我和父亲的亲朋好友举杯喝酒。觥筹交错间，父亲和那个陌生女人笑开了花，我则是强颜欢笑。

我明白，那些欢笑并不属于我，同时，那些欢笑也并不真切。

不知从何时起，我已经感到很累了。

我感觉，我很久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或是看见什么人笑过。

直到工作几年后，有一天，一个女孩和我说：“喏，我的这把雨伞借你。”

那是一个下着细雨的夏日午后，我在没有雨棚的车站下等着公车。

“这样的雨下了好多天了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她微笑的面容在雨中显得有些朦胧。

“嗯......”我微微张口。

女孩的黑色短发和米色长裙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我忽然间有些恍惚，感到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正当我斟酌着要说什么的时候，雨突然停了下来。

城市的天空中浮现出一道彩虹。

连下了几天的雨冲刷着这座城市的一切，冲刷着高楼大厦的一窗一户，冲刷着低矮群楼的一砖一瓦。这些日子里，这座城市略显潦草。

直到此刻，连绵的雨才宣告结束，彩虹出现在天边。金色阳光洒落在城市街道上，是久违的晴朗天气。

“真美呢......嘿，你看那些云，有一朵是不是很像火车，真想画下来。”她说。

我点了点头，抬起头看向那朵云，忽然就笑了。

“你是学艺术的吗？”我问。

女孩笑了笑，随后从她身后的包里拿出了一本书递给我。

那是一本绘本，翻开以后第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可爱的卡通形象，旁边写了几个字：送给有缘人，希望你快乐。

原来，她是一个年轻的绘本创作者。

后来，我通过她在书上留下的网址找到了她的个人绘本空间。

其中，有一段文字，令我印象深刻。

“祝你轻盈地走过春天，无拘无束点燃火焰，欣然亲吻露水河，和小野猫一起唱歌。祝你有万分刚好的恋爱，穿堂风见证她的存在，整个身子向温柔倾盖，然后呢，你最棒的事情就是不问然后，买一份今日愉快，明天爱来不来。”

我被深深打动，我想起了我儿时对这个世界抒情的目光，那是一种特别的浪漫，那时的笑容真切，那时的灵魂炙热。

我非常喜欢她的文字风格，经常在纸上做摘抄，留着作为珍藏。平时工作再忙碌，也会抽空去她的绘本空间里，为她新发表的图文配对内容写下评论。她与我有过几次互动，我们聊着简单的日常话题。不需要任何话题上的延展，我就感到十分轻松。

走过二十多个三百六十五（六）天，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和我在一些方面上如此聊的来。

但是，这个女孩并没有留下姓名、地址和更多的社交账号。我更不明白她在国内还是国外。不过，她温柔治愈的文字和图画仍然在温暖着我的生活，我因为工作产生的疲惫感也因此散去许多。

直到几年后的某一天，她的个人绘本空间停止了更新......

于是，我做了一个决定，用往后的周末假期找公司的上司换了一段时间的假期。

根据她个人绘本空间里后来拍摄的几张照片的背景，经过几次排除，我最终确定了她所在的地区。

就这样，我买好了火车票，踏上旅程。

我感到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

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这个选择它真真正正属于我，并非他者给予。

坐着火车，走过九座城市，我从北方来到了南方。

此时正值三月，城市湖边公园的上空，绚烂的烟火不断绽放。

“小的时候听说烟火寓意着吉祥和幸福，所以很多人都会在某些重要时刻去看烟火，在心中许下愿望，并相信愿望一定能实现。”记得在一次聊天中，她曾经和我这样说。

走到湖边，我买好船票，作为船客，在翡翠一般的湖水上泛舟。

此刻时间已经不早，湖面上只见零星几艘船。

到达不远处的码头，并走上大约半个小时，我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这是一条江南小路，其中大多数楼房是白墙青瓦的建筑风格。

这是个宁静的夜晚，我在脑海中想象着她以万家灯火为镜头背景，走过长长的长着点点青苔的石阶路，然后与我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漫步在石阶小路上，随机走进一家小吃店，要了一荤一素两道菜，简单的吃着晚饭。

不一会儿，我听见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声音，透过店的窗户，耳边传来阵阵风声。不同于盛夏的暴雨如注，春雨虽密密麻麻，却很是柔软。

结束晚餐，走出小吃店不久后，我便见到了她。

见到她时，她正站在湖边的空庭下，抬头看着天空的小雨。

“嗯，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问我。

时隔数年，我再一次见到了这个有些陌生，却又熟悉的女孩。

“嗯……”我拿出那本她那时送给我的绘本，“谢谢你，把这么好的作品送给我。”

女孩微笑着抿了抿嘴，说：“也谢谢你，一直很支持和关注我的绘本空间。你大老远跑过来，为什么？”

我只是笑了笑，我并没有说出那句：“我只想再见你一面。”

然后，我拿出了我前些年写的小说，“其实，我也很喜欢写东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收下吧。”

那天晚上，我和那个女孩坐在空庭下，简简单单的聊着天。

女孩说，她已经很少画绘本了，目前在镇上的小学里教美术，也有在网络上做着歌曲作词人的工作。她说，如果可以的话，请关注一首不久之后即将发布的新歌。

“我相信，你一定很喜欢。”她说。

然后，我们告别了。

几天之后，我回到了熟悉的城市和熟悉的工作之中。不同的是，我对世界与生活有了不一样的感受。纵然习惯了两点一线，枯燥乏味的日常，却也在某些事情上找到了活着的意义，有了一种被充电的感觉。

“天冷了，多加衣。”在一次周末聚餐后，我微笑着，和那个陌生女人说了句。

走过这些年，尽管我并没有真正接受她的存在，但有些事情，该放下就放下吧，毕竟，都是过去式了。

那是一个初秋，已经可以感受到些许凉意。我在坐地铁的傍晚看见了她在绘本空间上的新动态。

“就算所有的努力都在瞬间倾塌，算啦，尽管眼前是一条合适的徒步路线，但我的地图上说，这不是你的路。好吧，最后多个嘴，不管是什么路，我们都不要被虚无抓住。”

列车在地下穿行，沿着轨道匀速行驶。

咔嗒咔嗒，光影交错，眼前是一对处于热恋期间的情侣。

我想，她对我而言，并不同。

她在我的生命里短暂地走过，而我，也因为和她偶然的相遇，收获了许多。

简单的相遇和别离，却显得很是特别，独具意义。

我们互相走过，留下痕迹。

世间的相遇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偶然，就像路上熙攘的人群，我们和大多数人往往只是一次擦肩。但是，如果加上一些刻意，作出选择，或许就可以让相遇变成必然。

我感到心中生出一缕微小柔软的火苗，生命里的许多东西，在它的温度下，慢慢融化。

走出地铁，回到家，我一天的工作宣告结束。

说实话，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但是，当我再次面对生活带给我的陌生时，我会告诉自己，这一切最终都将过去。

既苦涩却又璀璨如歌的生活，会继续下去。

我依然要接受生活带给我的一切，但是，眼前的路已经不存在哭泣和哽咽，只剩下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