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最懂传播策略的人，故事讲得精彩，传播出去了，道理也就传播出去了，诸子百家，无出其右。今天所有搞传媒的都一定要读一读庄子，上来就讲个故事，让人口耳相传。后人甚至引用他的故事，‘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鸀竟未休’。（《安定城楼》李商隐）”——于丹这样评价庄子
《大鱼海棠》电影海报
周五的时候看了《大鱼海棠》这部电影，因为是首映日，加上十二年磨一剑，被寄予厚望，且说它出自庄子的《逍遥游》，于是回想起这篇久未整理的于丹对话录，今天再一口气认真仔细地记录一遍，仍然觉得有很多思想值得借鉴。
庄子的价值观
于丹：楚威王派两位大臣邀请庄子做楚国的国相。二人到后见到庄子正在悠闲地钓鱼。二人问庄子，您这么悠闲，我们是否能拿国事打搅打搅您呢？庄子就讲了个神龟的故事。他请两位大臣去问楚威王：神龟虽寿，犹有竟时。有只神龟死时已经三千岁了，所以就用锦缎包裹，再用上好木盒放好，供在神龛里。你说这么一重重地供着这只神龟，这么荣华富贵，你说它是这么好呢，还是它拖着个小尾巴在泥里头游好呢？这两人说，那好像还是活着好。庄子就说“往矣”，你们回去吧！庄子宁愿做泥里面自自由自在的龟，也不愿被丝绸包裹困于神龛之上累死。
庄子喜欢讲故事，庄子的故事既犀利又辛辣，他认为只要人失去了自由就等於失去了生命，我坐在這裡釣魚，此刻天地萬物給我帶來的真實，比功名利祿給我帶來的要真實很多。因此我们可从庄子的价值观中看到，人生的价值体系是有很多坐标的，不一定非要做大官，为社会做大贡献才能算是活得好。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当陷入低谷时，庄子会来帮你，他会告诉你，两袖清风与明月，人生还有独立存在的意义。
庄子入梁国探访刚做上国相的好友惠施，然而惠施听说后立即派人搜捕庄子，担心他名声大过自己，夺人相位。于是庄子自行晋见惠施，又讲了一个故事。鹓鸀，神鸟也。非梧桐不栖，非竹果不食，非甘泉不饮，高贵华美。正当它向着理想飞去的时候，一只猫头鹰叼着死耗子正要下口，恰巧见鹓鸀飞过，以为要抢他的食，死死地将耗子摁在脚下，对着上面喊：吓（呵斥他，赶他走）。然后庄子对惠施说，难道你要捂着梁国的相位对我说“嘿，赶紧走”？
庄子对名利的坐标是不一样的，他认为，一個人最大的成功就是精神自由，如被名利綁架，不得身心自由，這就是最大的遺憾。于丹并不提倡将完全的庄子作为精神偶像，但是我们可以学习他的一些思想和精神。看世界，可以换视角来看。
鸟瞰世界
庄子的世界观
庄子讲究人生的大格局。他希望他的境界能如大鵬鳥扶搖而上九萬里，而不做蓬間雀，見識狹窄。只要有大視角，就不拘小節，不計得失。惠施不服气，就问他，我种了一个特别大的葫芦，又不能做瓢，又不能屯粮食，有何用？庄子说，你好容易种出这么大的葫芦，你为何非要把它切成瓢呢？你干嘛不能绑在腰间当游泳圈浮游于江海呢？——不要按照世俗的眼光看葫芦，说它只能切成瓢，有时你不破坏它使它完整，反而成全了一种无用是为大用。
美国人大伟：于老师，我家十六岁的小孩子为区区理发的小事情纠结，我该如何运用庄子的理论开导她，使她目光放远一些？
于丹：一个人，见的事情多了，有了大坐标，看手上的事情就小了。大与小都是相对的，那么如何辨认大与小呢？庄子提到，“蟪蛄（也就是今天的蝉）不知春秋”，它活不过夏天，所以它不知道还有秋天这回事。生活中有些人见识特别短，你对着他只有可怜与悲悯。当他们来和你计较，你真不应该愤怒，因为他真没见过。凡事不能强求。一个十六岁的孩子，生活中必然有许多敏感的地方，必然有许多小欢喜与小感动，这个状态下是需要去珍惜与呵护的。假如那是个六十岁的历经沧桑的老太太，那对于她来说之前年轻时遇到的事就不足一提了。人终会长大与放下，如果要她一夜之间长这么大，那很多敏感的生活感受就体验不到了，作为父亲来说，这将是巨大的遗憾。
俄罗斯姑娘：于丹老师，当自己内心所喜欢的事情与社会主流相冲突的时候，如何运用庄子的理论来平衡？
于丹：对于这个问题，庄子有五个特别精彩的字，叫做「外化內不化」。“外化”就是你该有份职业，大家都要融入社会有角色，大家都准时上班，你也不能迟到；逢年过节走亲戚，你也别老说人家多庸俗，你也跟着走动走动。不要弄得磕磕碰碰，愤世嫉俗，尽可能地融入角色。但是你的内心可以有自己的坚持。好比生鸡蛋、胡萝卜、茶叶三种人被扔进生活这锅沸水里，如鸡蛋，变成了铁石心肠，外也不化，内也不化，看世界的一切指指点点，不顺心，不如意，抱怨、冲突、纠结；如胡萝卜，原来有模有样，光鲜亮丽，煮后烂成泥，形都没了。好比世界上的一拨善良的老好人，工作上，领导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家里头，孩子说怎么好那就随他，就属于认命随大流的类型。那有没有第三种形态呢？你就看那茶叶，一开始在三者中，是最轻，最不起眼的那一个，但经过沸水烹煮，叶片反而慢慢舒展开来，愈加滋润与丰美了，更关键的是，它能把无色无味的白水改变成一锅香茶。茶叶仍然存在，它的本体这就叫内不化，而它在煎熬中做的这种改变，这就是外化。外化而内不化，一个人如果把自己设置成一个茶叶的话，那你就在改变周围环境的同时也实现了自己。这才是达到共谋的最好状态。
天行有常
庄子的生死观
于丹：惠施骂庄子，我来给你夫人吊唁，你为何还鼓盆而歌，兴高采烈呢？他答道，我一開始也是很難過的，但我一想啊，人吶，生下來就在往死亡里去，而死亡又是生命的開始。人活就是一口氣聚在一起了，人死就是一口氣又散了。我太太原本就在那個世界里，她到這個世界里跟我過了一輩子，又要回歸那裡，我又可以送她，那我何不歡送她一程呢？人死不就是個聚散嘛，我有什麼好悲傷的？她不過就是回到了她該回到的那個地方。所以甚至在他自己也不行的时候，他的遗愿就是将身体扔到山上去作为鸟兽之食。周围人不干，他回答说：你們把我扔到山上，我是「以天地為棺槨，以日月為連璧（古时候最贵的带孔的陪葬玉），以星辰為珠璣（珠宝），以萬物為賁送（陪葬）」，那多豪邁！如果你們把我包得好好地留下珠寶陪葬放在地下，那我不就成了蟲與螻蟻之食囉？你們何必要奪鳥獸的食去餵螻蟻呢？我在地上被吃，在地下也被吃，這有什麼區別呢？所以说要想了生死，必须得有比今生生死更为辽阔的坐标。（主持人：这算是一种什么观呢？）其实，人是在有宇宙观之后才会有生死观。当坐标大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万物不灭，因循轮转，你的今生，不过是向岁月借来一段年华，冠以自己的名字。
中国人对死亡的态度，简而言之就六个字，叫“不怕死，不找死”。也就是说，能好好活着的时候不找死，把当下活好；但是到了死亡来临的时候，它是生命必然接受的另一种状态，那你就坦然接受。庄子对于生死有种了生死，获得另一种境界的自由自在的心态。
孔子的坐标更多的建立在社会与人生，所以学生问他“敢问死”，孔子答“未知生，焉知死？（你还没活明白呢，你干嘛要问死的事呢？）”学生季路说那我问问鬼神，孔子答：“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人的事你都侍奉好了吗？你现在就去敬鬼神吶！）”所以他的专注在社会与人生。但是庄子的坐标在宇宙万物，就是辽阔、自然、永恒是他的关注点。人有大坐标后，就能跳脱生死，就能看见一些本质。庄子有三句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美丽是不可言传的。人们看个画展，听个交响乐，看个摄影展就欣赏到美了？李白有诗言，“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松风和鸣的天籁你听得到吗？你看到了照片中的日出，你能在照片中欣赏到它四季更替，阴晴升落吗？这才是天地的大美。让你也成为画的一部分，不言之美是永远接纳你的。「四時有明法而不議」，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别和它拧巴较劲。天地怎么长，你就怎么长，根据四时作息。「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万事万物都有自己已成的道理，人要是不悟到这个，老去找别人的责任，老说老天不公平，问为什么，其实就是自找的。人生了病，除非是基因病，家族遗传，很多都是生活方式病，一旦量变引起质变，你还去打医生说你为什么不给我治好，这不是打自己脸嘛！（众人大笑）所以，凡事自个儿心得解得开，你心明白了大美、明法、成理这一切的话，你就解开了。
美国人大伟：我不怕死，我怕痛。庄子如何看待安乐死这种不是顺其自然的死法？
于丹：你问庄子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穿越了！（众笑）其实你问的问题答案已经被包含在刚才我对中国人生死观的阐释中。一个中国人要是主动找死，那必然存在着比死亡意义价值更高的信念，比如伯牙、叔齐“宁死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这保的是他的气节，是信念告诉他向死而生。其他情况下，中国人还是乐生的，能够多活一天就多活一天。中国人说有德行的长者，最好的死亡方式是什么，叫“寿终正寝，无疾而终”。这个状态可以说有庄子思想，就是一个人顺应自然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就是最好的状态，觉得结束自己的生命，是不合天道的。
印度尼西亚人杨子辉：庄子的思想不可能预见到两千年后的今天，因此在那个时候必定受到了不少局限，那您认为最大的局限性在哪？
于丹：先秦的任何一家思想在两千年后的今天来看都有局限。道家思想最大的问题在于它的虚无观。它是一个非常极端的，把世界看得很虚无的（观念），如果过于深陷于它的虚无主义，没有看到它的积极意义，那你会体验到强烈的人生无价值感。所以我想从子辉的这个问题引申说到，今天的人，无论是对儒家、对道家、对佛家，包括对西方历史上的各家思想，一定要站在当下坐标，激活思想里的积极意义和有用价值，为我所用，那就是众家思想滋养一身，所有古人的思想精华与我们共生并存，而且让人终生受益。
心斋
庄子思想的现实意义
主持人：您刚才说到庄子思想是建立于一个大的宇宙坐标上，那么在这个坐标上，庄子是如何认识自己的呢？
于丹：人如何才能了解自己？这是一个我们在有生之年真正应该追问的问题。庄子提出一个修为的方式，叫“心齋”，就是内心的斋戒。你听世间万物不要听之以耳，你的心安静了，才能够听见世界的声音。今天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要让自己的心看见自己的判断。曾经一家电讯公司招骋一个非常简单的蓝领的技术工种，是收发莫尔斯密码的。在一个嘈杂的大平面间里，主管领着大家坐下，对他们说一会儿面试就开始了，就在走廊里的小单间里进行。然后主管就进去了。大家就坐在外面等，可是等了二十分钟都没有人说开始面试，加上大平面间里有至少二十几种电讯信号，坐上半个小时就够让人烦的。后来有一个小伙子匆匆赶来，也没有地方坐，看完了招骋要求就只好站着。他就那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居然径直穿过大平面，直接推门进了对面的小单间。众人大惑不解，他怎么就这么直接地进去了？更令人费解的是，主管居然推门对大家说，这小伙子被录用了。大家纷纷要求讨个说法，主管这才透露，他刚才在办公室里一直重复发着一个莫尔斯密码，内容是“如果你听懂了这种密码，请你立即进来面试”。所以说，如果你没有把心腾空，世界上的许多道门都不会让你看到。庄子让自己的心虚灵、宁静，用这种“心斋”的方式，看清世界的真伪是非。他说：水鏡猶明，而況精神！聖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鑒，萬物之鏡也！（《莊子·天道》）水只有在如湖面那么平静的时候才会照见万物，更何况人的精神！什么是圣人？心静了就能成为圣人！圣人的心可以反照天地万物！心一静什么事都看明白了。然而现在的人能不能静下来呢？（主持人：嗯…好像越来越难了）我看过一个故事，有个木匠带着他的小儿子和一众徒弟到刨花堆里找他丢失的怀表。众人打着灯笼闹哄哄的一拥而上，可是什么也没有，大家只好先去吃饭。等木匠等人吃完回来，看见小儿子坐在刨花间前的台阶上，手里握着的恰是木匠的那块表。大家奇怪为什么我们这帮大人打着灯笼一起找都找不到，一个小毛孩就轻而易举地在黑暗中找到了呢？孩子说，就是因为你们这帮大人都走了，黑暗中我坐在门前听到了怀表在里面的滴嗒声，我顺着声音一下子就摸到了表。也就是说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事实真相是被掩盖于喧嚣之下的，你自己没有个静心的能力，你就会被世间的规则绑架。所以我说宁静是一种生产力。庄子教人的「唯道集虛」啊，「坐忘」啊，「心齋」啊，就是告诉人们要有一种从喧嚣中看见自我的能力和清静之心，听得见万籁之声，听得见世间的密码。
提问环节
观众：见人落水要不要救？不救肯定会受到社会上的道德遣责，但要是去救人，又可能能力不足，这种时候是该明哲保身还是该舍身取义呢？
于丹：这个问题不在庄子能够回答的范畴内，我觉得这个事儿我就能回答你。见人落水，前提是你水性很好你就去救他，你根本不会水的话，你连舍生取义都算不上！你跳下去顶多就是添乱，把自己搭上你也救不上来。你在岸上，你还可以做别的事啊！其实，这就是个危难时候做什么样的抉择判断的例子。有时候真有一种这样的判断力也是勇敢。《庄子》里面讲了好多孔子的故事。孔子不是带着学生周游列国嘛，走到匡这个地方时，有一天他们的房子被一帮宋人莫名其妙地包围了，孔子在里头弹琴，头也不抬，不当回事儿。他的弟子子路咣当一下推门进去了，指着他，“何夫子之娱（也）？”一一外头都那么多人围着了，你老先生跟那娱乐什么呢？孔子跟他说，子路，你看，人生面對種種境遇時要有不同的勇敢，就是臨大難而不懼，處變不驚，這才是聖人和君子的勇敢。子路，你好好待著，別往外衝，我命運什麼樣我自己知道。然后他们就在里头等着。等了一会儿，外头有人进来了，说：先生，我们真的抱歉，我们围错人了，我们要抓的仇人是一个叫阳虎的人，也是鲁国来的，现在我们发现弄错了，就都撤兵了。你说，要是按子路的勇敢，不分青红皂白就带着老师杀出一条血路固然可以，但你说那些围错人的人会不会放过你呢？一个真正有智慧的人，他要为值得的事情去取大义，在他力不能及的时候，要像孔子讲的，“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才是我们今天面对所有世事，从孔子也罢，庄子也罢，那里能够学到的最大的智慧。
背景资料
庄子，后人誉之为神人也。战国时期宋国人。他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哲人，一生最大的官只到了漆园小吏，然而他活了八十三年，留下《逍遥游》、《齐物论》等名篇33论。鲁迅先生曾称赞他“晚周诸子莫能先也。”《庄子》和《易经》、《老子》并称中国古代的“三玄”。他在著作中，在真实的世界里，给我们创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世界。
此对话录源于于丹在09年“文明之旅·庄子的智慧”中的精彩讲述，我手写的笔记。如有侵权，请及时联系。我会尽快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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