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

作者: Vivian的异想世界 | 来源:发表于2017-11-27 00:19 被阅读0次

    女儿说:“母亲,也许你们明年就要离开这里了,房子建好很可能就会闲置下来,就白建了,你……”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可是,可是我……”她一阵哽咽。

    看到她强忍住泪水的眼眶布满了血丝,女儿知道母亲尚未说出口的话,“那就建吧!你和爸爸找镇里的施工队,我和弟弟给家里的内装修买最好的材料,就这么定了。”

    她听到女儿终于同意了,竟然开心地像个孩子一样哭着笑起来。“你回来一趟不容易,我赶紧烧几个你喜欢吃的菜,来来来,包和箱子我拎着放到里屋去。”母亲用围裙擦了擦眼泪,手脚麻利地将行李箱往里屋送去。

    她当然知道明年很有可能他们夫妻俩就要去杭州和女儿儿子一起打拼了,可是她就是不甘心。

    她是家里五个女儿中的老四,头上还有个最大的哥哥。论聪明,她知道自己比不过大哥和大姐。但是她自觉勤快上进,不输给剩下的任何姐妹。她家祖上的最近几代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她母亲曾是一家大户人家的小姐,父亲是家里的一位少爷。自从60年代,家里被认定为地主阶级,从此情况急转直下,她那精贵的父亲和母亲需要抡起劳动工具和人家去抢粮票和挣公分,在无产阶级的竞争中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哥,聪明也没啥用,阶层一旦烙上,该参不了军就参不了军,该不能上大学就不能大学。本来以为大哥出去参军或者读大学后,自己就可以多获得一点关注的想法也就破灭了。那时,她未曾和父母提及,其实自己一直想继续上学,家里的情况她知道,她从小就是个善良的为人着想的好女儿好妹妹。她听从母亲的叮嘱,每每周五的时候,做好大哥爱吃的猪蹄子和肘子装在搪瓷盘里,用湿巾打个结就步行几公里给大哥送到学校去。每次看到大哥带着兴奋的表情说自己在学校学习到的新鲜知识,她就不无凄凉。大哥从来不曾意识到她眼神里流露出的对于知识渴望,她父母亲更不可能知道。他们带着家里的渔网出去就是一整晚,回来已经是拂晓,还要提到集市上去卖,卖完到中午时分才开始吃午饭,下午睡个午觉,就开始准备第二晚的工具。若是碰到农忙时节,那就更是黑天暗地地忙,他们全家人都要出动去割稻谷,捆稻谷,晒稻谷,一直等到这么金黄的稻谷变成白花花的大米才算忙完。就这样一年年忙着,她始终没敢向父母说出自己的想法,听从这命运的安排。一转眼,就到了出嫁的年纪了,以他们家目前的条件,她从不奢望自己找个有钱有势的人家。她长得不赖,黑溜溜的眼睛深邃美丽,长长的睫毛,齐整雪白的牙齿,虽然皮肤黝黑,肤色却十分匀称,个子不高,但也算结实,细细观察,还真是个美人胚子。这一点,从若干年后,继承她面容优点的女儿就可以知道。面容归面容,当时的社会和家庭情况,并未赐予面容之外的自信和大胆,更别说任性和叛逆。加之她并未有机会接受完整和良好的教育,因此她仅仅是一个对美好事物有着向往而套在传统社会里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善良姑娘。因此,当那个同样善良而又幽默的小伙子,决定和她以后一起过日子时,她并无奢望地立马答应了,她喜欢这个男人的幽默和老实劲儿。她手脚快,只要她男人肯干,他们一起把生活过得红红火火倒也不难,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期许,尤其是在头两年。那时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和睦,生了一儿一女,头胎是女儿,女儿和儿子都生得俊俏,可羡煞了村里的人。那时她,面色红润,眼中总是闪现着光芒。她男人家确实一穷二白,母亲早逝,留下了一个哥哥,当时她以为可以互为帮称,在她嫁到他们家的这么多年,她和这位大哥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两年,其余的时间他都因为盗窃罪而在牢房里呆着。但是在这村里又有几家人真的有个好底子。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还有一双儿女,身体健康,她已经很知足。她的家不大,位于村里较高的坡地上,两个房间,南北走向,东边的偏房是厨房和猪圈。门前的偌大禾场往外,往下走20多级台阶,眼前的雾气缭绕处就是她家的菜园,菜园尽头一条宽广的河域,儿女们长大后的几年,她经常带着她们去那里游泳,这是她最为快乐的时光。她的菜园总是这一带最显眼的,那是因为她总是用最肥的料,而且不断地去田地里忙活的结果。

    刚开始时,日子还过得幸福美满。可随着儿女慢慢地长大,她开始感到忧愁了,如果要想女儿和儿子不走自己的老路,就得开始上学,这样家里的经济问题也就一下凸显出来了。她男人人品倒不差,不沾花惹草,平时田里的农活儿也会去忙完。闲暇时间就喜欢下下象棋和别人吹吹牛,也不赌博,就喜欢喝点小酒吸点小烟,而且和他好好聊起来,也还是使唤得动。对自己的家人也很好,对待侄子侄女向自己的闺女儿子一样好。可就有一点让她慢慢地担心起来,她男人还像个大孩子,家里的大事和孩子们的事情总得让她操心。眼看这周围的家家户户越过越红火,家里的大哥大姐们都走上致富道路,她心里一阵阵急,这倒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她一对儿女着想。她男人也会硬着头皮去做,只是做啥亏啥,男人本来心气就不高,这加上每次都不成功,又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就慢慢地认定自己啥也干不了。那是她女儿10岁那年,一天,她从菜园背着一筐西瓜回来,天气火急火燎的,她往回家赶时,发现答应出去干活的男人居然在邻居家打扑克,这一下累积好几年的怒气蹭蹭蹭,往上冒。本来她想向泼妇骂街一样,把他们的牌桌掀了,但她想想还是给她男人留些面子。

    男人看到她汗流浃背回来,也识趣地从牌堆中出来,把东西接过来往回走,他刚一把东西放下,她就劈头盖脸地骂了过去。

    “要你出去干活,你看你都干了啥? 你能不能不要像个孩子一样,要我每天盯着你?”

    他男人本来知道是自己理亏,但一听到她又是平日那责备的语气,心里一阵反感。

    “不就是在人家门口围观了一下牌局,怎么拉?”

    “怎么拉?!你问我怎么拉?就按照你这样下去,我们这日子怎么过下去?你看看我那些姐夫,哪一个现在不是忙着赚钱,你倒好,还整天跟个孩子似的?”

    他一听又是跟他姐夫在比较,男人的自尊心又被伤到了,他讥讽道:“要怪就怪你自己,当初瞎了眼,看上我?你倒是找跟你姐夫们的一样的男人去呀,干嘛找我呀?你找他们去呀!”

    “你他妈说的是人话嘛?”

    她把东西放下,随手拿了一根棍子要去打他。

    她男人也不躲,硬生生地让肩头挨了她一棍子。

    “ 阿英,我跟你说这样的日子,我他妈地过够了。不就是钱的事儿,不是我愿意做,你说你姐夫和哥哥那些生意经哪里适合我,我脑子直,哪像他们脑袋里千百个沟沟。早上,阿雄过来找我,说他朋友最近在东莞赚了不少,他问我愿不愿意走,我当时考虑到一家人在一起,还没答应他。现在我想通了,我他妈的只要呆在家里一天,你就会嫌弃我一天,片刻都不安宁,我现在就回他去,我明天就跟他走。”

    她这一棍子打下去,才知道自己打重了。一听完这番话,她立马就哭起来,她男人被她这一哭,怒气也没拉,忙问她怎么啦,她羞怯而后肯定地说“那我跟你一起走,我们一起去外面赚钱。”他们想孩子们现在也大,女儿今年9月份开学都可以读四年级了,把他们放到父母家去,反正家里的最小的妹妹也出嫁了,哥哥嫂子去城镇做生意去了,这样放在父母那儿也不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

    出去三年后,他们还是回来了。彼时他们居住的村落已经凋零,没有了往日的热闹繁荣的景象,稍微有点闯劲的抑或是年轻力壮的都去到了城镇。关于这三年这外边的经历,他俩很少向外人提及,只是后来她男人就如泄了气的皮球,庸庸碌碌地准备步入中年。以前他们是一起奋力地拖着车头朝前,而如今就剩下她一人挣扎着向前,慢慢地陷入生活的泥潭里。是的,她自己家的经济条件不好,每年春节时,这种对比就更加强烈。大哥大姐家都忙着做生意,很少有空闲时间可以聚到一起,父母很明显地对待有钱的那些女婿会更加客气,她内心很敏感地知道这些,她也曾想过自己家里要是强大起来该有多好。可是,她从小就不招重视,尽管她尽其所能的做好自己的本分,她想也许就是她的命,她就是个命苦的人。她现在也不去责骂她的男人,她很理解地放弃了他。她有时候想想,人活着真没有劲,只有看着自己的

    一双儿女时,她才会获得稍许欣慰。

    被时代的潮流裹挟着前行,他们一家人也抛弃了农田和村庄,孑然地来到了城镇。她男人买了摩托车,开始在城镇接送来往的客人,偶尔抽点小烟打一下扑克,和儿子女儿在一起没有父亲的威严,仿佛就是他们的一个伙伴。当然不能和他聊责任之类的话题,他喜欢过得舒服自在,他觉得没有什么事情不是一个哈哈的笑容能忘掉的,如果不行那就两个哈哈,他和妻子说“我会老老实实地做好我自己的本分,每个月跑车的钱,我也如实提交。但是其它的事情,你也不要来烦我,我干不了也不愿意干,你心里的那点愿景你就忘了吧,你这辈子跟了我,就只是这个命了。”刚开始她只是失望,后面也就放弃了她男人。把她自己的精力放在儿女身上。女儿生得美丽,歌唱得好听,每次晚上看到女儿安静睡去的模样,她就偷偷地抹泪,她想如果女儿要是跟了别的父母肯定过得更好。出于这种愧疚感,只要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她就尽量的满足女儿的需求。省吃俭用,让女儿去报唱歌班级,给女儿买最漂亮的衣服,给女儿零花钱去请同学吃饭。儿子从小就很懂事,等到姐姐去到镇里的升大学希望的高中时,他和母亲说:“反正我的学习成绩就一般,现在家里就负担姐姐一人,我想自己先去学习一些可以赚钱的手艺,这样可以早点出社会,学习嘛不一定要在学校里面完成的。她说:“你确定自己现在不想读书,如果你想读书,我们可以去借钱,反正高中的书费现在也不多。”“妈,你别说了,我已经想好了,就这办吧 !”她含着泪说:“儿子,妈妈对不起你!”“妈,您别这么想,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不会后悔的,您已经挺不容易了,来来来,把眼泪抹干净,我们都已经长大了,后面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她曾想,如果没有这一对儿女,在伤心难过时,她也许真的会偷偷地吃上几口敌敌畏,在夜深人静时死去。儿子跟着师傅学习修车技术,知道儿子有一次在操作的过程中将手肘受伤,她躲在被子里面默默地流眼泪。儿子对她说“妈,我没事的,年轻人,皮肉伤。过几天就好了,你要坚强一点,我们会好起来的。”儿子就是上天在黑暗中给自己亮起的明灯。而后来,每年的春节就是她最开心的时候,儿子女儿都在,大家都夸女儿漂亮儿子懂事,她热情地邀请邻居和亲戚去她家玩给他们的孩子发糖果和水果。收拾厨房,给儿子女儿做饭,这辈子她引以自豪的事情不多,厨房是可以让她找到自信的地方,她做得食物总是可以让所有的人满意,儿子女儿出去后,时常打电话回来说: “妈,我们想念你做的青椒炒肉,剁椒鱼头还有米椒糊鱼……”长大后,儿子女儿才知道,母亲的厨艺好,不过是她有着一颗温柔善良的心,而且想让周围的人看得起他们而有意地去满足所有人的口味。

    来镇里五年了,她们家还住在不到100平方米的租赁屋里面,她想自己住在哪儿是无所谓的,但是她得为儿子女儿的将来考虑,要是女儿找到个好人家,结果对方到她们家来看,发现这么寒酸,她觉得会耽误了女儿的幸福,儿子也一样,要成个家啥的总要给他们置办好房子。这几年尽管有些积蓄了,但是还远远不够呀。她天天做梦都在考虑这把这一念想实现,她想如果自己真的能够把这房子修起来,以前看轻她家的人就会对他们刮目相看,她甚至觉得她从此可以扬眉吐气,和将她命运设置得如此之苦的老天爷握手言和了。她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她幻想着房子修好以后的喜悦,她又幻想着房子不能建好的风险。她着了魔一样地眼看着一幢幢房子建起来,一幢幢房子倒下去,日渐消瘦下去。女儿和儿子现在杭州都工作挺好,收入也可观,再加上自己的一些,她还可以找亲戚朋友借一些,她想这次总可以实现了。她急切地期待着这一次女儿回家,现在女儿终于同意了,她幸福地在厨房里又哭又笑。

    接下来的一年,是她人生中最充实的一年,她从未感受到自己如此有力量,如此地渴望新的生活,她沉浸在自己的梦里。寻找最好的施工队,以最好的食物招待他们。和儿子女儿确定所有房子的细节,她完全地按照儿子女儿的希望去设计房子,春去秋来,一年的时间,一幢设计时髦的三层200平方米的房子终于屹立在镇上,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竣工那天,她买了一挂挂爆竹,那亢奋的声音响彻了方圆十里,她邀请了镇里所有她认识的亲戚朋友来她家吃饭,她只记得那天,是她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往日的屈辱终于在这喧闹中洗刷掉,开心到极点时,她躲到卫生间里,像个孩子一样肆无忌惮地哭起来。

    那晚,客人已经散尽,月光柔和地照射在她家屋顶的琉璃瓦片上,她和女儿儿子躺在客厅的地毯上,女儿问她:“妈,你恨爸爸嘛?”

    她在女儿儿子中间,摸摸他们的头发,轻声说:“以前恨过,现在不恨了,没有他,我怎么会有你们。”当年去东莞打工没赚到钱,灰溜溜地回来,她男人从此对于生活的热情就消散了,她理解他,她和他一样都是善良而懦弱的人,只是她更加勇敢执着一点,毕竟她是一位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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