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古月祥日
网图，侵删
01 士隐
曹魏年间，洛阳郊外，草屋，篱笆院。柳树荫下，一位束发、长袍、高七尺八寸的伟岸身影，右手持铁锤，左手握通红铁块，锤落火溅，汗随发滴，叮当声起，音含韵律。一旁为其拉风箱的同伴，举起袖子拭去头上的汗水，向其投去了赞许的目光。
忽然，一声马嘶传来，接着一个浑厚带有磁性的声音赞叹道：“看见了，知先生在打铁。如若仅凭耳闻，恍若琴瑟鸣奏。”
打铁二人循声望去，一位黑脸虬髯、身材高大魁梧的佩剑之人，牵一匹枣红骏马，面含微笑，昂首挺立在院中央。干练磊落，气度不凡，这是嵇康第一眼对此人的印象。但，更令嵇康感兴趣的，是他刚才说的话。
“这位侠士，方才听闻你说，能从打铁声中捕捉到琴声？此话当真？”嵇康放下铁锤饶有兴致地问道。他躲避此处，清贫寡淡皆不为憾，唯缺知音。
“当真。声中透出旷达随性之意。可奇怪的是，又若隐若现透出兵戈杀伐之音，许是我听错了。”虬髯客摇头道。
“侠士果然非同凡人，能听出这声音者，你是第一人。来，来，请进茅屋一坐，待我二人将这手中农具打完，饮酒畅谈。”嵇康丢下手中物件，拉着虬髯客走进茅屋。
嵇康、向秀二人继续完成手中为附近农户打造的农具。接近完工之际，又一个声音响起：“嵇康兄，钟会率众前来拜访。”嵇康头也没抬，继续打铁，良久未加理睬。他的内心十分鄙视这些攀附权贵、心无义节之人，不屑交往。钟会在一众随从面前，颇觉无颜面，悻悻地准备离开。
这时，嵇康头不抬，手不停地问：“听到了什么才来的？看到了什么才走的？”
钟会略沉思回答：“听到了所听到的才来，看到了所看到的才走。”言罢，钟会瞥了一眼院内的枣红骏马，率众扬长而去。至此，对嵇康怀恨在心。
锻造完毕后，嵇康安排向秀准备些许薄酒菜肴，自己则长袍一脱，跳进自己动手筑建的山泉池子里，沐浴起来。
席间，三人开怀畅饮，聊到高兴处，嵇康手挥五弦琴助兴，虬髯客飞舞宝剑添彩。虬髯客知道了眼前二人，便是当今名扬天下的竹林七贤之二，嵇康与向秀。嵇、向二人知道了面前端坐的虬髯客，名风影，是游侠剑盟盟主，为军情赶赴边疆，路过此处讨碗水喝。
在嵇康的大力挽留下，风影在柳树下陪嵇康打了三天铁。他在成立游侠剑盟前，是一名铸剑师，机缘巧合遇到一位奇人，学得一身本领，成立了游侠剑盟。临别之际，风影将自己亲手锻造的一柄短剑赠与嵇康，剑柄镌刻着古篆字体“风影”二字。两人约定，紧急情况下，睹剑如人，千里驰援！
三天后，晨曦里，长亭外，古道边，三人挥手依依作别。风影跨上枣红骏马，挥鞭向边疆。他不曾想，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旷世奇才嵇康相见。
网图，侵删
02 琴绝
公元263年，曹魏景元四年。与嵇康积怨颇深的钟会，终于等来了陷害嵇康的绝佳机会。为替好友吕安申冤，嵇康一纸《与吕长悌绝交书》，愤怒地控诉了吕安的兄长吕巽迷奸兄嫂，却又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诬告吕安不孝母，从而使得吕安被官府抓捕、流放的真相。将这原本视为家丑不想外传的丑闻，公告于天下。这一挑战朝廷权威的做法，让司马昭颇为恼怒。
钟会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以“当初毋丘俭反叛时，嵇康欲相助之”、“ 嵇、吕等人言论放荡，诽毁礼教，是帝王所不能容忍的，理应施以极刑，从而净化风俗”、“嵇康是怀有巨大才能的隐士,不可有机会让他发迹”等三条罪状，构陷嵇康。加之嵇康屡拒司马昭的入仕为官邀请，司马昭听信钟会谗言后，盛怒之下，下达了处死嵇康与吕安的指令。
官牢之内，山涛提着一盒饭食，一壶烧酒，来看嵇康。
嵇康见到山涛，哈哈一笑：“嵇康便知道来送我上路之人，巨源兄会是第一个。”
山涛隔着牢房，将食盒递于嵇康，痛惜地沉声道：“嵇康兄，何至于此啊？”
嵇康泰然面对山涛说道：“巨源兄，今日珍贵，不论其他。我作于你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写了便写了，写得也很清楚。今日我们只叙竹林内吟诗，饮酒，抚琴，对弈的风雅之事。”
山涛凝视嵇康良久，无语凝咽。
嵇康淡定从容地吃喝完，对山涛说道：“而今，我命不久矣。有一要事想托付巨源兄，也只想托付巨源兄。”
山涛听罢，连忙说：“但说无妨，我自当尽全力而为。”
“我的一双儿女，自今日起，便托付巨源兄代为照应。当下，我只信巨源兄。”嵇康平静的、真挚地看向山涛。
山涛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痛，双目悲愤，紧咬牙关。
顷刻，悲声道：“嵇康兄放心，只要我山涛尚有一口气在，绝不负嵇康兄所托！”
嵇康欣慰一笑，从怀中摸出一柄带鞘短剑，递于山涛，嘱咐道：“将来若有机缘，请将此剑还于一名叫风影的侠士。我二人虽相识不久，一文一武，却也成为知音。烦请告知他，来生再续知音缘。”
次日上午，东市刑场。嵇康，一袭长袍，长发飘散，脚踩木屐，潇洒从容地迈向断头台。围观的万余民众，顿时骚动起来，更有身着太学生服的三千余众，齐声请愿赦免嵇中散大人，请求其教授于太学。奈何，一个已经下达的必死令，无人可改。
临刑前，嵇康神色自若。小儿嵇绍上前为其父端上送行酒，嵇康笑颜相对：“我儿无须担忧，有山公在，你不会成为孤儿。”言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而后，嵇康侧目太阳，时间尚早。向场下的兄长嵇喜索来爱琴，席地而坐，琴放双腿。在万众瞩目下，他豪迈地抚奏一曲颇为神秘的《广陵散》。曲调时而高亢激越，时而婉转低回，铮铮入心的琴声，长久回荡在刑场上空，令在场的万众，无不动容。
一曲终了，嵇康将琴放下，叹息道：“从前袁孝尼曾跟我学习《广陵散》，我每每吝惜而固守不教授他，《广陵散》现在要失传了。”
随后，嵇康引颈就戮，从容赴死的自若神情，唯风骨可表。
网图，侵删
03 侠怒
风影知悉嵇康以身殉道的噩耗，是在一个月之后。他单骑从边疆，昼夜驰骋赶回中原。一路打听嵇康之兄嵇喜的齐王司马府，傍晚时分终达嵇喜宅前。枣红“烈焰”马尚未停下，风影一个提纵，从马背跃上司马府墙头。落地之后，风影四处寻觅嵇喜踪迹。
在一个已掌灯的房间内，风影发现一个正捧卷沉思的身影，料想这定是嵇喜了。风影拔出随身的佩剑，一个箭步向前的同时，剑身已搭上嵇喜的脖颈。
“你可是嵇喜？”风影沉声问道。
嵇喜显然被这突发的一幕惊着了。可毕竟是经历沙场征战之人，很快回过神来，沉着反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持凶器擅闯私人宅邸？”
“我且问你，你身为齐王司马，为何不搭救你的兄弟嵇康，任由他被送上法场？”风影咬牙切齿怒喝道。
嵇喜听闻此言，连忙道：“你是嵇康的朋友？莫不是风影侠士？快快请坐。”随后起身将房门关上。
风影将剑垂下，沉声道：“你怎知我名号？”
嵇喜将风影让于座上，恳切地道：“我与山涛兄多方打听风影侠士的下落，不想今日风侠士自己却找上门来。天意啊！”
随后，嵇喜将嵇康如何旷达任性屡屡得罪权贵，如何为吕安出头反被钟会诬陷，如何被司马昭听信谗言下令处死，如何狱中托孤、托剑于山涛，如何就义当天一曲《广陵散》轰动天下，自己与山涛如何打听寻找风影等等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讲到自己被世人指责，连太学生都知群起呼吁拯救嵇康，而为何自己不见动静时，嵇喜颇有些悲怆地说道：“风影兄，非我见死不救。我父早故，嵇康是我从小看大的，虽是兄弟却情同父子，幼时对其宠溺有加。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断头台，我心如刀割，恨不能替之。如今这天下大势，风影兄也概有所识，司马朝廷会放过异己吗？嵇康这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性子迟早会祸及己身。我一个小小的齐王司马去乞求有用吗？如今这步步惊心，人人自危的乱世，稍不留神，就又是一个诛灭九族。我不为嵇家血脉考虑吗？人人戳我脊梁骨，我也是一个征战沙场多年的军士，我还没怕死到这个地步。只是这嵇家一脉呢？若被灭族，我无法赴九泉之下去面对祖宗！”
风影听完嵇喜痛彻心扉地倾诉，半晌未曾作声。
良久，风影起身作别，临走时将嵇康的祝玉琴索要带走。然后赶到山涛府中，与山涛和嵇康的一双儿女见面。并将山涛还于自己的短剑交给嵇绍，告诉他一句话，睹剑如人，千里驰援。
夜里，风影婉拒山涛的留宿，星夜兼程赶往游侠剑盟在琅琊的一个联络点，他有很多的事情要安排部署，这可能会是一个长期的计划，也是一个冒险的行动。
网图，侵删
04 风啸
又是一年清明，斜风细雨，山青草绿。风影，右手提着竹筒，左手举着酒樽，席地坐在嵇康墓前。不远处，唤作“烈焰”的那匹枣红色骏马，正俯首摇尾畅快地嚼食着满坡嫩草。
“嵇兄，风影来看你了。当日一别，已逾三载，思兄日甚，不曾想，竟成诀别。你在这幽静之地过得还好吧？想来是不错的，无争斗祸乱，去名教虚伪，终遂己愿，化身自然。春饮宜郊，我带来了专为你酿制的青竹酒，陪你痛饮一番，今日饮罢，不知何日能再相聚。如今，已是泰始二年，司马炎已称帝得天下，今日若不是这天洒泪水，风影也不得轻易上山。”言罢，将一樽酒倾倒墓前，而后再斟一樽，混着雨水一饮而尽。
“景元五年正月，我在游侠剑盟众人的掩护接应下，亲手将钟会竖子刺杀于乱军中。司马昭老贼，也被我利用剑盟渗透人员，收买了老贼身边伺候的仆人，致其慢性毒发，毙于咸熙二年。罪魁祸首的吕巽禽兽，其项上人头，我也给你带来了，权当我们的下酒菜。”言罢，从腰间将一布包掷于地下，仰头干了遥敬嵇康的第二樽酒。
“你们士人讲究以身殉道，我们游侠只讲快意恩仇。对于恶人，奋笔疾书，舍生取义，能惩罚他们否？不如手起刀落，除恶务尽，来得痛快！”言罢，又是一樽。
“绍儿，在山涛兄处被照顾得很好，也是你心思洞察，所托明智。如此看来，《与山巨源绝交书》看似划清界限，实为你保存山涛兄之上策呀。王戎此人，颇为智慧。放浪形骸其外，内里笃守道义，屡免祸端，对绍儿也关照有加。我游侠剑盟成员散布各处，力护绍儿周全，若有异心叵测者，必诛之。”再干一樽。
“在如今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时代，贵族穷奢极欲，纸醉金迷；百姓民不聊生，颠沛流离；军士边疆浴血，马革裹尸；宗室贵族争斗，诛杀异己。何等荒唐的时代！我要将军中的游侠剑盟成员召回，另谋他途。我辈游侠义士，绝不助纣为虐，不做士族王侯争斗的棋子。你崇玄学，我尚剑术，游侠剑盟自此改名玄剑宗，道法自然，义行天地。”说完，连干三樽。
“嵇兄，再敬你三樽，我便要下山了，玄剑宗的第一道宗令该发出了。我赠与你的短剑，已转交绍儿，还是那个约定，睹剑如人，千里驰援。未及时搭救嵇兄，是我终身遗憾！嵇兄视为生命的祝玉琴，我从嵇喜兄处讨得，留做纪念，也想为它再觅新主。为嵇兄准备的这些青竹酒，够嵇兄酣饮一阵子了，风影伺机再来。最后，告知嵇康兄一个秘密，我乃毌丘俭族人，风影是我在剑盟里的代号。”风影连干三樽，将带来的青竹酒放到墓前。
此时，斜风细雨已成狂风骤雨，一人一骑逐渐消失在茫茫雨幕中。不多时，一声长啸穿透劲风，在空旷的山谷间久久回荡。
网图，侵删
后记
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里曾说：“汉末以后，中国政治混乱，国家衰颓，但思想则甚得自由解放。此思想之自由解放本基于人们逃避苦难之要求。故混乱衰颓实与自由解放具因果之关系。”
汉末、魏晋，是华夏历史上最动荡的时期之一，政治上尤为黑暗，思想上自由开放。代表人物“竹林七贤” ，更是旗帜鲜明的践行着“弃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 “越名教而任自然”。
后世称谓的“魏晋风流”，或说“魏晋风骨”，极力倡导个体生命意识的张扬，由注重传统儒家教化下的道德风范，开始向崇尚人物外貌、精神气质的生命情态转变。
出于对那段历史的偏爱，对魏晋名士的敬仰，依据真实历史事件，虚构部分人物，深情创作，仅作纪念，不做历史考究。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