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山·伯乐街头街尾征文活动。
凤街，五里长廊，行色匆匆。
走近街头时，小翠的步子骤然慢了下来，她拧着眉头抿着嘴不停地踱步，犹豫了半天，心里还是直打鼓：到底进不进去呢？
午后的天色有点阴沉，带着点灰蒙，一阵微风吹过，扬起了她半扎的长发，浅蓝色的棉布连衣裙也随风飘逸，她的脸上泛起了一抹娇羞的红晕，显得格外娇媚动人。她将面前的婴儿车缓缓转动面朝自己，身子伏向婴儿车，两只略显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熟睡中的婴儿，目光中满是柔情。
小婴儿的脸蛋胖嘟嘟的，眼皮轻轻垂下，长长的眼睫毛还会微微的颤动，粉嫩的小嘴巴紧闭着，呼出均匀的声音，嘴角还带着笑。小翠心领神会，她好像收到了来自婴儿的鼓励，长舒了一大口气，心情也舒畅了不少，鼓足勇气再次迈开步子，推着婴儿车朝着街道缓缓走去。
凤街一条老路延伸至巷子深处，两侧木质结构的古朴房屋林立，街上行人数寥寥无几，显得格外冷清。这是小翠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也是小翠父母安身立命的家，但她已经五年没回来了，她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小翠！是你吗？”突然，一个熟悉而亲切的声音传入耳中，小翠回头一看，“芳姨。”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里闪烁着泪光，像是随时会哭出来。“小翠啊，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芳姨一头浓密油亮的短发，仍是那么乌黑，完全看不出来是五十多岁的人，她扑向小翠，用力的抓住她的手，声音微微颤抖：“我的姑娘哎，你终于回来了！”说着一头扑进了小翠的怀抱，小翠心中不禁一阵酸楚。
自从母亲在小翠十二岁离世以后，是毫无血缘关系的邻居芳姨充当了小翠半个妈，无数次填补了她内心缺失的母爱。“姑娘啊。”芳姨温柔的看着小翠，“这些年你都好吗？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好吗？这？这是你的孩子？”芳姨看向婴儿车，轻轻的俯下身抚摸小婴儿微卷的头发，她带有几根皱纹的眼角微微上挑，双眼闪烁着惊喜的光芒。
“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有几岁啦？”芳姨一连串的问题让小翠不知该从何作答，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声音也越发小了。“是个男孩，一岁半了。” “太好啦！”芳姨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你看他的眉毛和神情，简直和你爸爸一模一样。你爸爸见着得多高兴哦，老张可以抱外孙咯。”愁云立刻又笼罩在小翠的脸上，这些年来，她竭力想要躲避的这个人，现在看来，不得不面对了。
“芳姨，我爸，我爸他好吗？”小翠的声音越来越小。“你爸……”芳姨停顿了一下，“你爸，他很好啊，就是这些年啊，他经常一个人站在街头，站在小河边，站在那片桂花树下，背着手，看着远方，不言也不语。”小翠想要回话，但喉咙里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让她无法开口。
“还有过年过节的时候啊。”芳姨一边蹲下一脸慈祥的看着小婴儿，一边继续说：“街坊四邻都邀请他来家过节，可他怎么也不来，每次啊，就自己做一大桌子饭。”芳姨突然抬头看着小翠，她们的目光交汇，芳姨语重心长的说：“翠啊，你爸在等你呢，没日没夜的等，你们两啊，一样的脾气，都像牛一样倔，谁也不服谁，可是父女没有隔夜仇，不要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啊，翠儿。”小翠的泪水又开始不停地在眼眶打转。
“哎哟喂，我还说是谁呢？小翠啊！你终于回来了。哎哟，还有小孩了？孩她爹呢？”一个尖锐的声音从身后响起，不用回头，小翠也知道是谁，王婶，这条街出了名的大喇叭。小翠深呼了一口气，眼球快速的转动，努力克制住了泪水，缓缓转过身，看着原本就微胖的王婶变得肉眼可见的壮硕，却穿着一件略小的褂子，样子有点滑稽。
小翠僵硬的脸牵动嘴角，挤出了一个不自然的像是笑的表情。“王婶！”王婶的脸上带着刻薄的表情，嘴角扬着一丝轻蔑的微笑：“哎哟喂，小翠，你说你这一去都好多年了，留下你爸一个孤寡老头，一辈子就守着他那配钥匙、修鞋的小破摊子，努力奋斗，你说都图啥哦。”王婶一边说着，一边上下打量着小翠，眼神从淡漠变成了不屑与嘲讽，嘴巴斜的就跟下坡道一样。
“小翠刚刚回来，你和她说这些做什么啊？”芳姨看不下去了，眉宇之间都是对小翠的心疼。“我说错了吗？你看雪琴走得早，老张辛苦操劳了一辈子，对她无微不至，有求必应，谁知道她长大了翅膀硬了，小小年纪就和外面的野男人跑了，现在突然回来，孩子都这么大了，看来老张的彩礼钱也是一分都捞不着，一生的付出全部打水漂咯。”“你！”小翠站在那里,眼里透着茫然和无助，嘴唇动了动，但就是无法再说出一个字来。
五年前，十八岁的小翠不顾父亲的强烈反对，和刚认识一个月的男人私奔闪婚，婚后才惊觉这男人是一个变态家暴狂，她躲避不了他的拳头，在无辜的眼神中被打得遍体鳞伤。小翠每日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即便是后悔也没有退路可走，直到一年前，她生下了儿子，男人也因为意外去世，小翠才有机会逃了回来。
“你看老张，以前多么硬朗的一个壮汉，现在一身的病，一米七的个子，不到一百二的体重，哎哟，我都看不下去了。”王婶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把小翠拉回了现实。她一边说着一边剁脚，愤恨地盯着小翠，脸上浮起一片怒气。小翠愣在原地，她的眉头紧紧皱起，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略显沧桑的脸颊缓缓滑落。
“芳姨，她说的是真的吗？”小翠看向芳姨，“唉……”芳姨长叹了一口气，“是，唉，小翠，你快回去看看吧，你爸爸现在应该还在街尾摆摊呢。”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小翠的内心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纷繁复杂的情绪在其中旋转，既无法控制也无法理清。这些年的每一个日夜，她的思绪总是飘向那些过去的日子，怀揣着深深的思念之情，似乎永远无法抚平那道时间的伤痕。
她何尝不想回家，回到她的老父亲身边，可是自责，愧疚，思念，后悔……每一个情绪都在制止着她，是不是倔强的人注定要吃尽人情疾苦。
天近傍晚，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有一束光透过云层，照耀在大地上，小翠轻轻的拍了拍芳姨的手，芳姨也轻轻的拍拍回应了她，然后她不顾身后王婶的絮絮叨叨，一只手迅速抹去腮边的泪水，另一只手推着婴儿车向前快步的走着。
不知不觉中，小翠已经走到了最熟悉的地方，街尾两边的老屋依旧闭着，鲜红的对联照旧贴在门框上。那个小老头，一如既往的守着他在角落的小摊子，他的身材瘦弱得像一个干柴，皮包骨头，一件灰色的短袖外面围着一件皱皱巴巴、松松垮垮的围裙。
小翠心中一阵巨大的震惊压过了悲痛，她甚至连眼泪都顾不得流了。心像什么东西猛拉似的往嗓门眼上提，头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起来，一双眼睛顿时变得无光没彩。
“爸！”小翠使出全身力气，艰难地喊了一声。老张听到这个日夜思念的声音，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的抬起头，他的眼中带着疑惑，一副不敢相信的样子，然后眼光快速转移到小翠身旁的婴儿车上，他的眉头紧锁，嘴角下垂，又看了一眼小翠，接着又低下头摆弄他的工具们。
“爸。”小翠推着婴儿车再向前几步，走到老张面前，爸爸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花白，身形也逐渐佝偻，伟岸的爸爸不知何时变得那么小，那么小，小翠泪如雨下，滚烫的泪水在脸颊上形成了一道道沟壑。
“爸，我回来了，我错了，爸。”小翠哽咽的说着这些话。”“你不是说永远不认我这个爸，不要这个家了吗？这么多年了，你还认这个家吗？”老张故作沉稳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爸，你永远是我的爸爸，我错了，爸，这些年，我可受尽委屈了爸。”听到这，老张眉头一皱，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掉到了面前的钥匙上，锁芯上，小刀上……然后老张咳了一声，转过身，趁低头找东西的功夫抹了一把眼泪，然后站起来继续摆弄他的工具。
突然，老张感觉衣角有一股莫名的力量牵扯着他，他低头一看，是他的小外孙，血缘很神奇，就像存在心灵感应，这个小家伙一汪清泉似的眼睛像一弯新月亮清澈明亮，正注视着他的外公，他的小嘴嘴角微微翘起，红唇微张，发出悦耳的咯咯声。
老张的眉头也跟着舒展开来，眼眶好像突然明亮了起来，但是他依旧没有回应小婴儿，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对不起，那年我不该打你的，从你妈妈走后，我也一直不好过，这么多年，我一直亏待了你，爸爸对不起你，我不是一个好父亲。”说到这儿，泪水在老张眼眶中打转，但他仍然保持着沉静，咬紧牙关，克制着自己的情感。
“爸，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听你的劝阻，一意孤行，请你原谅我。”老张愣了几秒钟，又看了一眼小翠，深吸了一口气，接着露出一个微笑，“走！今天不摆摊了，我们下馆子，我请你们吃饭！”说着，老张又用袖子抹了一下眼角的泪水。
他弯下腰，终于不用克制自己热烈的情感，将大外孙抱在怀里，举得高高的。“我的乖外孙哎，叫外公，叫一声外公哎！”老张的声音不自觉地嗲了起来，小老头黑黝黝的脸上也惊现一团团红晕。
“走！和外公下馆子！我给我的大外孙买你妈妈最爱吃的红烧肉，糖醋排骨，再买两串冰糖葫芦，好不好啊？”小翠跟在老张身后，泪水如泉水般喷涌而出。
这一夜，他们吃啊，喝啊，哭啊，笑啊，一直聊啊聊啊，聊到夜深依然意犹未尽，走出了餐馆，漫步在街上，“翠啊，这次回来了就别走了好吗？以后爸养你，养我的乖外孙，只要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一天，我绝不允许任何人欺负我的女儿，谁都不能！”老张瞪圆了眼睛，握紧了双拳，咬牙切齿的说着。“爸，遵命！”小翠的嘴角弯成了完美的弧线。
月色朦胧，街尾牌坊处，灯笼高挂，三影成型悄然无声。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