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未完的结局

作者: k682315786 | 来源:发表于2022-04-02 20:44 被阅读0次

18时刚过,月台上挤满了人。

也难怪,毕竟是暑假刚开始。站台上满是学生,大多拖着大大的蛇皮袋和开线的行李箱,三俩成对有说有笑地等车。人群中不乏向兼职处请假回家的大学生,也有刚结束一学期学习生活的初高中生;有趁着分道扬镳前最后一次集体旅行的准毕业生;当然也少不了像高叶婷这样因高考失利而希望转换心情的失意考生。

绿皮火车在地平线出现时披着傍晚的金色余晖,进站时车轮与铁轨擦出的巨响让旅客从恍惚中惊醒,麻溜地收拾起行李,挤在人群里缓缓地上车。高叶婷拎起沉重的手提箱,迷迷糊糊之间也随着人群踏上火车,根据车票上的编号找到属于了自己的卧铺。她费力地将自己的行囊与背包塞进床底,手在里头摸索几下掏出了随身听与CD,然后随手将他们丢到了桌上。她的旅途有十八个小时,除去睡觉以外无事可做,只得靠音乐打发时间,或是借着窗里透出的光看一会儿小说书。

火车缓缓地往前开,高叶婷便也呆呆地看着窗外。她看到一排排楼房离去,也看到一批批乘客下车又上车。她又想到自己复读的未来,便又有些焦躁。尽管家人对她的成绩表示理解,但依旧无法缓解高叶婷的苦闷。就这样,高叶婷一会在床上躺下,一会又坐起身。窗外的风景也从一排排高楼大厦,变成了一座座小平房;一条条繁忙的公路,也变成了一块块田野。一根根电线杆飞快地划过窗户,又是一棵棵老树跟随其后。

下车时已是第二天的上午。一张旧旧的唱片已经被转得发烫,而手里的手提箱也被高叶婷抱得死死的——终究抵不过困意的高叶婷,还是在午夜时分睡着了。

在这个车站下车的人很少。给铁道员过目那张打过孔的红色车票后,高叶婷便匆匆出了站。夏日的中午,就连车站前也没什么人。高叶婷扶了扶帽子,在一座公车站前的长椅上坐下。风缓缓地吹过她的头发,也吹去了些些热意。

摇摇晃晃地30分钟车程后,高叶婷下了公交。走在一旁的小路上,少女有些思绪万千。手上攥着的纸条也有些发软,一条条折痕下倒还能看见几个字。

“唔……十八号,十八号……”少女一边走,一边仔细地看着绿色铁皮上的门牌号,生怕因为心不在焉而漏看了目的地。

在一座矮矮的小楼下,她停住了脚步。“看样子的确是这里没错了。”高叶婷说道。

墨绿色铁门推开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慢步走上四楼,高叶婷便敲响了楼道底的一间房门。“来了。”房内传出一位老太太的声音,伴随着几声脚步声。“宝贝!”

高叶婷的奶奶一开门,便有些吃力地抱住了高叶婷的腰。奶奶很矮,以至于高叶婷初二时已经比奶奶高了。但尽管身高差距很大,在奶奶心中,高叶婷永远都是那个学着走路的小女孩。“好累啦!”奶奶说道。她牵起高叶婷的手,说:“来来,来吃点水果。”奶奶转过身,对着房里大喊:“老头子!婷婷回来了。”

房内没有动静,过了好一会,爷爷才从房里走出来。“哦,婷婷呐。”爷爷有些后知后觉地说道。

“嚯,都已经来好久了。”奶奶有些抱怨地说道,随即转过头,对高叶婷说:“高考这东西,还可以努力嘛。”

“老太婆你别说了。”爷爷制止了奶奶,说:“丫头自己晓得,这么大人了,能不懂这些道理吗?等着明年看录取通知书喽。”

奶奶摸着高叶婷的头,高叶婷则只是笑了笑。道理都懂,但就是没法打起干劲。

“哟,完了,老糊涂了。”奶奶一拍脑袋,说道:“看我这老糊涂,忘了买你的饭了。”

奶奶用布满皱纹的手拿出几张有些皱皱的钞票,说:“你先去买点好吃的,顺便去散散步,玩一会。等你我来给你做晚饭哈。”

高叶婷接过钱,说:“谢谢奶奶,我出门了。”

“当心点哈。”爷爷嘱咐道。“妞大了,没事。”奶奶插了句。

手上没了行李,高叶婷又一次走在那条小路上。“唉。”她叹了口气。的确,高考失利是一件很大的打击。“明明已经很努力的说。”她喃喃自语。步子相比之前慢了许多,她环顾着四周,看着从前的那条小商业街模样大变,又有些百感交集。童年时最喜欢的那家刨冰店已不见了踪影,高叶婷心中自然也浮生出了失落,以至于过马路时,都有些浑浑噩噩的。

马路很宽,但高叶婷丝毫没有留意路况,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装载货车“呜——”的喇叭巨响。等到回过神,大卡车已近在咫尺。卡车司机死命地踩下刹车,但卡车的势头却依旧没有减弱的样子。而高叶婷却无法动弹,惊吓与害怕已经充斥了她的大脑,根本无法移动抑或是说话,竟只是呆呆地站在路中央,双眼则死死地盯着卡车的车灯。“完了。”高叶婷心中如此想着,豆大的汗珠则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危险!”一个少年的声音从高叶婷身后传来。

待高叶婷回过神,空荡荡的马路上并无车辆的影子。她大口地喘着气,似乎还未从刚刚的危机中回过神来。地上两条烧胎痕则依旧触目惊心。她感觉到自己的上衣领子被一只手死死地抓着,后背则贴着那人的胸膛。高叶婷回过头,便看见一位身着校服男孩子站在身后。他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白衬衣下是黑色底衫,一条泛旧的长裤下是一双黑色的运动鞋。

“好危险啊。”少年有些抱怨地说道:“你不要命啦!刚刚差点你就一命呜呼了的说!”

高叶婷看着这位少年,过了好一会才用着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那……那个……真是对不起……”语毕便转身想走,可一个踉跄又差点摔倒。

“真是的。”少年拍了下颌头,扶起高叶婷坐在一旁的长凳上,问:“你到底是在想什么啊?这样一来你肯定还会被撞啊。”高叶婷一言不发,只是呆呆地坐在长椅上。“我说……”

少年开口:“好歹我也救了你一命,不打算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高……我叫……高叶婷。”

少年把手臂交叉放在胸口,说道:“这才像话嘛。我是滕语钧。”

高叶婷也没怎么说话,似乎还没怎么缓过神来。“你先等下哦。”滕语钧站起身,说道:“我去去就回。”

不一会,两瓶玻璃瓶装橘子汽水发出的“叮当”声把高叶婷从神游太虚的状态里拉了回来。“喝点水吧。”滕语钧说道。高叶婷用有些发抖的手接过水瓶,午后的阳光把橘子汽水照得发亮,一颗颗小气泡则缓缓地浮上来直至瓶口。“谢谢。”高叶婷说道。她轻抿了一小口,随即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是把那些惊吓一口气全吐出去似的。少年则举起瓶子大口地喝着,不一会便少了半瓶。他用手拭去水珠,说道:“既然我救了你一命,要不你帮我个忙吧。”高叶婷有些意外,“好小子。”她心想:“果然救我没安好心。唉,却也都怪我太不当心。算了认栽吧。”她又出了口气,问道:“什么事呢?可别太勉强了,我最近也是诸事不顺呢。”

“彼此彼此。”滕语钧笑了笑,说道:“那个……我先跟你说件事哦……你先别害怕地逃行吗?”高叶婷有些好奇,答道:“说吧,我听着呢。”

“我其实……已经死了。”

高叶婷一言不发,右手死死地握着汽水瓶,眼里满是震惊。

“嘛……这样随随便便地说的确有些不妥,但我已过世却的确是事实哦。”他把瓶子放在一旁,说道:“而且我会遇见你也肯定是命中注定,只是应该不会那么戏剧化罢了。”他举起了自己的左手,说道:“高叶婷,你看看自己的右手手腕。”高叶婷把手腕抬到眼睛处,惊讶地发现手上竟多出了一根细细的白丝线。“既然这根线系在你我的手腕上,意味着你应该可以帮上这个忙。这根线可长可短,也可以穿过物体,一头是你,一头是我,简而言之就是不会影响你的生活啦。”高叶婷放下手腕,问:“那你到底要我帮什么忙呢?”

“其实我也已经死了一段时间了,这个忙嘛……”滕语钧说:“请帮我转生吧。”

“哈?”高叶婷更加迷糊了:“这要怎么帮?”

“唔……”滕语钧说道:“应当是与此间还有未尽之缘吧。”他低下头,说道:“可连我都不清楚这缘究竟是什么。”

“我说……”高叶婷说道:“这有什么难的?想想自己小命怎么丢的,不就有一点头绪了么?”此时的滕语钧却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死的。所以说才希望你能帮忙嘛。”

高叶婷有些为难,但既然细线已牵,便也不好说什么,仅仅是抱怨了一句:“这也太困难了,在给人添麻烦上你们还真有一套。”

“大概是的呢。”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那你同意吗?”

“总之帮你转生之后这根线应该也会断掉吧,”高叶婷说道:“那我也不能不帮啊。我可不想带着这根线回城市啊。”“多谢!”少年这么说,脸上则洋溢出了笑容。“那第一步干什么?”高叶婷问道。“这个嘛……”滕语钧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倒也没想过。”

“你还真是……”高叶婷有些语塞:“那今天怎么办?”

“只能算了——你饿不饿?看你好像一直在抿嘴唇的样子。”滕语钧说道。高叶婷本想反驳,但根本不会说谎的肚子则坦白了一切。“要到我那里去吗?让阿黑或者白姐给你做点东西吃?”“诶诶诶诶?”高叶婷又有些惊讶,说:“你难道不是类似于孤魂野鬼之类的吗?”“就算死了也不一定要风餐露宿吧。”滕语钧说:“走吧?”

于是就这样,少年在前,少女在后,慢慢地走在宁静的小路上。一根如琴弦般的细线在太阳下照得发亮。少年把手插在口袋里,小步迎着阳光往前走。少女则跟着他,心里满是疑惑和好奇。她好奇,他的生活是怎样的?就这样已经过了多久呢?抑或,他是怎么死的。偶尔一阵风吹来,带来一点橙子的气息。此时少年便驻足停留片刻,把右手从口袋中抽出,放在胸口上。一会又收回去,然后接着向前走。高叶婷往小路旁边望去,满眼都是黄澄澄的橙子树,不时还能看见几位小孩子在林间嬉戏。她又回头看滕语钧,竟觉得相比起这已死的少年,自己的问题根本不足挂齿。

在一座小小的巷子前,滕语钧停住了脚步。巷子的过道很窄,门口停着辆有些掉漆的自行车,而稍深一点的地方则放着一张大大的餐桌。“阿黑?白姐?在吗?”

“来了!”巷子里传出了男生的声音,随即便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滕语钧?”里面的人问道。待那人稍稍走近,高叶婷便才看清那人的长相。面前是一位穿着黑色外套的男生,年纪和两人不相上下。“好小子跑哪去了?”男生有些苛责地问:“饭都没吃就一下子猛地冲出外面。”他看了眼两人手腕上的细线,便都明白了。他转身对高叶婷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给你添麻烦了,抱歉——认识我是谁吗?”

“应该不认识……吧。”高叶婷回答道。

“哼哼。”男生笑了笑,说:“说出来吓你一跳,小爷我就是传闻中的黑无常哟。”

“什么?!”

“别干站在外边啊。”黑无常打开门,说:“还特地麻烦你跑一趟,进来坐坐。”

“额……这怎么好意思呢……黑无常……”

“太客气了,阿黑就行。”阿黑转身进厨房,从锅里舀了些馄饨端到高叶婷面前。又从茶壶里倒了点茶出来,之后便从桌下抽出张椅子坐下。“我说阿黑,”高叶婷问道:“你不知道这家伙的死因吗?”“要是知道的话,”阿黑稍微喝了口水,说:“他还用得着在这待这么久吗?”高叶婷抬头望去,窄窄的巷子里透不进什么太阳,偶尔能看见一两扇窗微微打开。

等高叶婷到家,已是傍晚。炊烟慢慢地从小窗户中飘出,几声碗筷敲击的声音也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今天,”高叶婷独自感叹道:“还真是活见鬼了。”

她又看了看手上的细线,叹了口气。

待到高叶婷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这乡间的早晨相较于忙碌的城市生活,不仅是少了几分喧闹与忙碌。阳光就这么肆无忌惮的从爬满爬山虎的窗户里流进房间,一旁闹钟的秒针则“滴答滴答”的散着步。奶奶已把早饭放在小餐桌上,一旁的收音机里则播着张学友的一首首歌,不时还有主持人的播报声。

“也不知道这些小伙子哪来的力气哦。”奶奶调侃道:“一直这样‘啦啦啦啦’地唱,然后又‘叽里呱啦’的说话。”——奶奶知道的形容词少之又少,但也不怪她。奶奶是个文盲,根本没上过学。但就这样的一位农村女子,最后却和县小学的校长喜结连理。奶奶什么名著都没读过,但却有着比名著还要幸福的婚姻,以及堪比名著中男主角的先生。

“我觉得挺好啊。”高叶婷这么说道。“果然是年轻人的东西,我就不喜欢哦。”奶奶笑着说。高叶婷扒拉了几口饭,便匆匆出门。“我出去逛一逛。”高叶婷一边系着鞋带一边这样说道。“好,好,当心啊。”奶奶回答道:“昨天听人说你差点就被车撞,要当心哈。”

“放心。”高叶婷走出门,快步地下了楼。整座小城丝毫和“匆忙”搭不上边。偶尔一两辆小货车慢悠悠地驶过,而大部分时间萦绕在耳边的是无尽的蝉鸣。时不时看见一两家小卖部,大大的冰柜里塞满了雪糕,门口的巷子内则整整齐齐地排着一排排汽水瓶。而店主则坐在店内,对着一台小电视里的日本电视剧流泪,一台电风扇则在一旁“嗡嗡”地转。高叶婷此时稍稍留步,偷看一下电视机里的画面。不论是男人对大提琴女子坚定不移的爱,还是东京机场的拥抱,高叶婷基本都看过,但看几遍都不腻。不远处则是几座公车站,高高的站牌反射着阳光,而小棚下则贴着一张有些过时的海报。

尽管去小巷可以直接搭公车,但高叶婷仍喜欢徒步走过去。毕竟公车上弥漫的柴油味,和路上散发出的花香相比可差远了。更别提隆隆的引擎声。相比之下在这条路上慢悠悠地走似乎更加惬意一点。

那台掉漆的自行车这时并不在巷子口。高叶婷轻轻地推开虚掩着的大门,便看到白线就这么延伸进了一旁的窗户内。她转了转把手,却发现这门是反锁的。而一旁的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大概是滕语钧在穿衣服,高叶婷便也没多说什么,她靠着有些粗糙的墙,稍稍贪恋一下夏日难得的凉爽。滕语钧一会后才打开门,衣服则依旧同昨天一样。“大概这件衣服是我过世时穿的吧。”滕语钧看高叶婷一直打量着这件衣服,便说:“死后你只有过世时穿的那件衣服,看来我死的时候天气应该还不冷。”高叶婷依旧有些无法理解,刚走出巷子便问:“你到底是怎么能这么淡然地谈论你的死呢?”“没办法啊。”滕语钧有些无奈地说:“我已经死了这是事实吧。”他停顿了一下,说:“而且毕竟我对于自己怎么死的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大概是断片了吧。等我醒来时黑白两人已经在我身边了。”

“那你的家人呢?你还记得吗?”高叶婷问,希望能多找点信息。“没什么印象,大概对我不怎么样吧。反正记忆中一直就是我爸在,但似乎没什么‘家庭的爱’吧。”他特意走在阴凉处,倒也使高叶婷有些意外。“你们不怕太阳吗?”她问。“嗯……”滕语钧想了想,说:“要说和生前不一样的地方,应该就是现在在太阳底下走体力没以前好?反正我是这样的。”“啊嘞?你们不是一见到阳光就会魂飞魄散吗?”高叶婷说道。“要是这样的话昨天你应该就命丧车轮了吧。”滕语钧笑着说:“你看到我应该就已经明白很多书上的东西都是假的吧。”

“那你今天有想好该怎么帮我吗?”滕语钧问道。“哈?这种事不是应该你想才对嘛?”高叶婷这么说。滕语钧小声说:“本来还想着你能好人做到底的说。”“要我好人做到底也没事。”高叶婷坏笑一下,说:“不过嘛,你总得先带我熟悉下这里吧。”滕语钧略有抱怨地看了看高叶婷,但一想到自己之后还得靠她,便也拗不过她答应了。

小巷向上走便是山。“我记得这里!”高叶婷欣喜地叫道:“小时候好像以前来过这里。”滕语钧笑了一下,说:“明明来过却还要我带你熟悉这里。”山上的确和小镇中心那里不太一样,一排排参天的大树撑起了一片翠绿色的天空,细细几缕阳光从林荫间落下,一些洒在小石子所堆砌的小路上,另一些则洒在滕语钧的肩上。“这里好棒啊。”高叶婷此时像个小女生,欣喜地说道。在熙熙攘攘的城市里生活了近十年,对于这景色自然是震撼不已。

“你记得这个地方吗?”高叶婷问。滕语钧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说:“这地方的记忆都是死后才留下的。”一汪泉水从高处流下,“哗啦啦”的水声则从不远处传来。滕语钧扶着一棵粗壮的老树,跨过一根朽木,便来到了溪流旁。“不过也没差啦,记不得生前的事情。”滕语钧说道。他坐在草地上,伸手触摸那条小溪。水流从他的指间流过,感受着那小小水滴汇聚而成的微微冲击力。“毕竟如果什么都记不得的话,”少年说道:“是不是意味着那些痛苦什么的全部都忘记了呢?”

“就像是喝了孟婆汤一样呢。”高叶婷说道:“难不成你真是喝了孟婆汤才会这样的吧。”——最近发生的怪事太多,以至于要是现在看到一座奈河桥,或是阎王突然站在面前,高叶婷似乎也不会有任何惊讶之情了。

“要是我确实这样的话,”滕语钧答道:“那这一切岂不是自作自受?再说了我死后倒是从来都没见过这种东西啊。”他躺下,说道:“不过我到底,生前是怎么死的啊。”语毕,便又侧过身。“我咋知道?”高叶婷吐槽了一句,说:“我说——”话本刚刚开口,便看到了滕语钧已经闭上双眼睡着了。倒也不好再搅他清梦,高叶婷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坐在他的旁边。这里的草并没有大面积地暴露在阳光之下,倒也是清凉。“果然这小子会喜欢这里呢。”高叶婷心想。正午一过,阳光转了个角度,轻轻照在滕语钧的脸上。阳光下少年的睡颜平静中带有稚嫩,倒是惹得高叶婷有些微微一笑。她没想到能看到这小子真实的一面,毕竟抛开往生之灵的身份,滕语钧也就是个普通的男生。当然高叶婷也有些无法相信,这样的一位少年,竟然早已是往生之人了。高叶婷心中,竟多出了不少的同情之心。

当然,至此之后,高叶婷几乎天天都会去找滕语钧。有时会撞见阿黑,便会被要求留下来吃点东西或者喝点水之类的。当然遇到白无常白姐的时候也差不多。高叶婷此时大多都回绝,有时实在是经不起软磨硬泡便会稍作停留。滕语钧房间的窗帘依旧拉得严严实实的。“想不到这小子还会害羞。”高叶婷常这么打趣,滕语钧也只是稍红着脸回一句“啰嗦诶。”

少女每天都帮着少年找资料,从图书馆到公园,不论是记载还是景象,只要有一点关联就都会不遗余力地去找。

而少年则带着少女做少女在城市中从未体会过的事。他带少女上山,教少女爬树,带着少女,同少女一起做那些被长辈们称作“野”的事。

少年靠少女找寻身世,少女靠少年放开拘束。当然每天傍晚都会走同一条路回家,都会打赌公车会不会经过那座老旧的公车站,都会看着不远处桥梁上的火车经过冒出浓浓的烟雾。少女口袋里总少不了硬币敲击的声音,之后就会变成金属瓶盖敲击的声音。

所以,可以说他们几周来大多都在浪费时间。“这样也挺好。”高叶婷如此想着。

直到那一天。

“婷,帮爷爷个事行不?”爷爷从房里大声说道。“来了来了,”高叶婷一路小跑着说道:“什么事呀?”

“我和奶奶不巧都得上一趟集市,可能要6点才能回来哦。”爷爷一边披上那件薄薄的军绿色外套,一边对高叶婷说:“婷婷,帮爷爷理一下书房好不?爷爷真的没时间弄,帮我一下行吗?”

“没问题。”高叶婷一口答应。爷爷奶奶匆匆忙忙地出了门,留高叶婷一人在家。“要不找滕语钧一起吧。”高叶婷这样想。

今天的蝉鸣相较前几日竟有些收敛,唯独不变的则是小镇慵懒不已却又有些寂静的氛围。一段小小的坡道上便是小巷。今天破例黑白两人都不在,少了茶杯碰撞的声音,竟有些单调了。而令高叶婷最惊讶的,便是滕语钧房内原本严严实实的窗帘今天不知为何竟然被拉开了。“奇怪。”高叶婷低声自语。她轻轻踱步来到窗前,双手摸着有些坑坑洼洼的砖块,向窗户里看去。

她怔住了,不,应该说她被吓到了。

滕语钧此时盘腿坐在一张很小很小的床上,赤裸着上身。而令高叶婷如此震惊的,便是自滕语钧锁骨以下的皮肤。

原本白净的身躯上竟布满了伤疤。伤痕有长有短,有些甚至有几厘米长;有新有旧,有些看似已经痊愈,但几乎每一处伤都留下了一道红红的印子;当然,有深有浅,有些是擦伤,有些则像是被钝器击打过的伤痕。眼看着某些较深的伤口,似乎都能感受到眼前少年所经受过的遭遇。而手上则不例外地也留下了好几道印记。虽说这些伤口早已不会再度开裂,但闭上眼似乎还能看见一位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少年无助的身影。

高叶婷惊讶地捂住自己的嘴。她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少年会记不得自己是怎么死的,或者应该说:“被谁杀死的。”——看这个样子,八成是被人打死的。而且估计是因为头部和脑干受到重创才会死的,毕竟等滕语钧转身,才发现相较于前胸,后背上的伤更加惨不忍睹。肩胛骨侧布满了长长的疤和点点血斑,脑干处则有一处很深很深的打击伤。

待滕语钧穿完衣物,高叶婷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说道:“滕语钧,我应该知道你是怎么死的了。”

“哦?想不到你还挺可靠。”滕语钧有些意外,问道:“说来听听?”

“你穿那件打底衫,其实是为了遮伤疤吧。说直白点,你是被打死的。”高叶婷严肃地这么说道。

少年此时竟笑了一下,说:“这我当然知道自己是被打死的啊。”

“啊嘞?”高叶婷顿了一下。

“身上带这么多伤,想也知道是被打死的吧。”滕语钧笑着说:“那你知道是谁打死我的吗?”

“好像……没什么头绪诶。”高叶婷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她看着滕语钧,依旧十分惊讶——少年到底是怎么能保持这样的态度?特别是已经知道自己是被人打死的?

“那今天要干嘛?”滕语钧问道。

“我家里需要整理,你来帮忙吗?”高叶婷问道。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滕语钧双手叉腰,说道:“就当是回赠了,帮你这个忙也无妨啦。”“多谢。”高叶婷说道。

两人走路依旧是一前一后,不过这次换作少女在前了。路上几乎没什么风,高叶婷特意挑了条阴凉的小路走。偶尔一阵蜜橙的香气飘来,少女便像设定好了一般停下,身后的脚步声也停一下。稍过几秒又几乎在同一时刻往前走。这份默契两人虽不曾提及,但两人似乎都有些自豪呢。

“到了。”高叶婷有些吃力地推开门,回头说道:“进来吧。”

“这样……好吗?”滕语钧似乎有些拘谨,脸上似乎也有了些许红晕,说道:“这毕竟是你家……我随随便便进来真的没关系吗?”“哟哟哟,”高叶婷笑着说:“想不到你也有这样拘束的一面啊。”“要你管啊。”滕语钧有些不服气的说。“当然没问题,否则也不叫你了。”高叶婷回答道。

“那我就打扰了。”滕语钧微低下头,关上大门,说道:“那到底要整理哪里呢?”

待到滕语钧被高叶婷领到书房,便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兴起答应下整理房间这码事了。“的确有点乱呢。”高叶婷有些无奈的笑了笑,说:“那边的旧书·,能不能帮忙整理一下呢?”“虽然很想拒绝……”滕语钧说道:“但没办法,也只能说‘能’了。”语毕,他便坐在地上,从一堆凌乱的书本中分拣出三叠。

“麻烦你啦。”高叶婷说道。小窗外偶尔会有几根树枝被风吹得摆动起来,倒也给沉闷不已的书房内添了不少活力。“你以前整理过书房吗?”高叶婷问。滕语钧想了一下,说:“阿黑有的时候会让我帮他理一下书架,至于生前的话……”他摇了摇头,说:“从来没有过呢。家里好像不怎么看书的样子。”

“这样可以了吗?”滕语钧气喘吁吁地问道:“我可是半条命都快没了。”

“辛苦了,”高叶婷笑了一笑,说:“不过一介死灵用‘累得半死’这个比喻有些不恰当吧。”“细节细节。”滕语钧反驳。他站起身,手上抱起一堆高高的书,问道:“放这个架子上吗?”

“嗯对。”高叶婷忙着理报纸,没有回头:“你看看那上面还有没有报纸?给我一下。”

“还真有,2月初的一张。”

“2月初?”

“嗯。”

“想不到爷爷还有报纸买两份的习惯啊。”高叶婷拿起报纸抖了一抖,说:“让我看看这份到底是什么?”

没想到,身后传来“砰”一声书本落地的声音。

“怎么了滕语钧?”高叶婷转过头问,便看到滕语钧一人呆呆地站在书架前,瞪大的双眼则死死地盯着书架上那份报纸。

“报纸上有写什么吗?”高叶婷虽这样问,滕语钧却依旧一言不发。“我来看看。”高叶婷翻开了这份有些泛黄的旧报纸,被茶水浸湿留下的水痕把纸变得有些发脆。她翻开第一页,便明白了滕语钧为何沉默。

那张报纸的头版头条之一,便是醒目的大字——

“16岁少年因父亲家暴身亡。”

标题旁还有两张照片,一张是一位有着啤酒肚的男人被警察押进警车的照片。另一张则是一张沾满血的学生证。学生证上的名字十分眼熟,而学生证照片上的少年此时正站在高叶婷不远处的书架前。

配文则几乎一五一十地写出了滕语钧的死因,以及身上多处伤痕的来源——

“……被害的少年享年16岁,为当地一所高中的学生。生前几乎天天都会被父亲虐待。虐待的方式有殴打,木棍击打和酒瓶击打。而造成这次少年身亡的原因则是由于酒瓶击打过重造成的头部损伤……”

“滕语钧……”

“果然啊……”迟迟不说话的少年终于开口道:“果然是我的亲生父亲动手杀了我……果然连我的亲生父亲都厌恶我吗?”滕语钧这么说道,几滴泪珠则划过了他的脸颊。他用哽咽的声音说道:“但谁都好……凭什么……凭什么是我的父亲啊……我果然……果然一无是处……我的家人竟然……最终使我命丧黄泉……”

“滕语钧,不是这样的……”高叶婷站起身,说道:“可能……可能……”

“你有什么资格说这话?”滕语钧打断了她,脸上则挂满了泪水:“你有家人,有伙伴,有来自家人无私的爱……你什么都有……而我呢?”他看着高叶婷,用绝望而愤怒的声音说道:“我什么都没有!我连自己的命都没了!你没资格说我!我可是被我的父亲打死的,被我的父亲活生生给打死了!你呢?你有我所渴望的一切,却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来同情我?”

“我理解你的感情……”

“理解?”他挽起袖子,说道:“你受伤时有人为你上药,你绝望时有人会来安慰……”他盯着自己一手臂的伤,说道:“可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高贵的千金小姐啊,你被这么多人爱着,被这么多人保护着,你怎么会理解我的感情?”

语毕,滕语钧便径直往门的地方走。高叶婷小步跑上前,把手搭在滕语钧的肩上,说道:“滕语钧,冷静一下……”

“放手。”滕语钧冷冷地说:“免得你家人为你担心,大小姐。”说完,便飞快地跑下了楼,向远方跑去。“滕语钧!”高叶婷见状,连门都忘了关便追了上去。但刚跑到街上,滕语钧则早已消失在视线中。

高叶婷有些无助,她落魄地上了楼,瘫坐在家中那张粗布沙发上,双手抱头,有些不知所措。

傍晚,落日的余晖漆红了整座小镇。高叶婷没胃口吃晚餐,便跟祖父母以“换换空气”为由,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迎面走来的身影则有些熟悉。“阿黑!”高叶婷大喊道。

“高叶婷?”阿黑转过身,跑向她说:“怎么样?你找到他了么?”

“诶?”高叶婷有些惊讶,说道:“滕语钧没回家吗?”

阿黑摇了摇头。

高叶婷低下头,说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别说了。”阿黑打断高叶婷,说道:“其实我也有问题。对不起我骗了你。”

“怎么说?”

“其实滕语钧的死,我多少还是清楚的。”阿黑说道:“那天很冷。我和白在一间旧公寓外找到了他。”他抿了抿嘴,说道:“他躺在一旁,背靠着墙,身上还有很多很多伤。从一边路人的谈话中,我和白也清楚他是怎么死的了——酒这东西还真害人。心想不能让他就这么躺着,白便让我把他背到小巷那里去。我们忙了一晚上,也用了不少纱布。我们把他放在他的房间里,一直坐着等到他醒来。”阿黑笑了笑,说道:“他的伤情况还算乐观,和巷子里其他的一些往生者相处得也很好——你应该没怎么见过他们吧。”高叶婷摇了摇头。阿黑笑着说:“但他的死因的确很打击人,所以我一直瞒到现在……终究还是没瞒过去啊。”阿黑感叹道。

“你生气吗?关于我的错……”高叶婷问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没有处理掉那张报纸吧……才会让他……”

“处理掉报纸的话……”阿黑说道:“你不就也没办法知道滕语钧的死因吗?”他看着高叶婷,说道:“其实他多少也猜到这个结局了……那张报纸只是证实了最坏的可能,所以我要生气也是对滕语钧的混账老爹生气吧……”

“阿黑……对不起……”高叶婷低下头低声说道。

“用不着道歉啦。”阿黑说道:“与其低声下气地道歉倒不如想想该怎么找他吧。”

高叶婷不安地摸着自己的手腕,突然停住了。

“怎么了高叶婷?”阿黑问道。

“我有办法了。”高叶婷说道。她举起自己的手腕,一根白色的细线则在阳光下照得发亮。“有两下子啊。”阿黑说道:“那赶紧走吧,晚了就不好了。”

线的一头系在高叶婷手腕上,另一头则向远方延伸出去。高叶婷沿着线,一路小跑地向前,阿黑则在后面紧紧地跟着。线头一路延伸至巷口不远处的山上。“小子还挺能跑。”阿黑苦笑着说道。此时月亮稍稍从云间露出面来,月光下的细线愈发的洁白明亮。两人便又一步一步地上山,月光下的石子路,发出微微的光芒,稍稍照亮前方的路途。

“呐阿黑,”高叶婷说道:“滕语钧平时是什么样的人呢?”

“嗯……”阿黑想了想,说道:“很普通的青春期男孩子吧……比我想象中的要坚强一些。”

高叶婷不说话,只是想着滕语钧那份坚强的背后,究竟是经历了多少磨练。

线头在不远处停下,白色的光芒照在溪水上,显得波光粼粼。不远处的石块旁则躺着一位身影熟悉的少年。

高叶婷本想一下子往前,却被阿黑一把拉住,说道:“你现在过去的话,他肯定不会原谅你啊。”他把高叶婷轻轻堆至身后,说道:“我来。”

晚上的山里毫无日间小镇里的暑意。风吹来似乎还有些冷嗖嗖的。滕语钧就这么躺在草地上,两眼放空地看着远方,脸上似乎还有些许泪痕。身上的一件薄衬衫则丝毫架不住连绵的山风。

“你可别感冒了。”阿黑一边这么说,一边脱下自己身上的一件外套披在滕语钧身上。“你才是,”滕语钧低声地说道:“身上就一件衬衫加一件背心,还好意思说我?”

“总比你好点。”阿黑说道。他坐在滕语钧身边,问道:“你吃东西了吗?”

少年没有回答。

“问你呢,”阿黑说道:“平时你可是都会回答我的呀。”

滕语钧不说话,过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开口,说道:“留我一个人就好了。”

“你都已经走了一整天了,还不够吗?”

“我一个人也无所谓吧。”少年喃喃地说道。

“哪里会无所谓呢?说来听听啊。”阿黑笑着说道。

“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打死,我根本就不被世界所需要吧……”滕语钧把头埋在手臂里,说道:“根本就没人在乎我吧……果然我被世界所唾弃了呢……”

“你是在暗示我不是人吗?”阿黑此时说道:“还是认为白姐不是人?还是觉得高叶婷不是人?”

滕语钧此时慢慢抬起头,仿佛有些恍然大悟。阿黑叹了口气,说道:“你老爸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巴不得他现在就去死。”阿黑说道:“但别忘了身边的人哦。高叶婷可是为了你一整天都在担心呢。”

滕语钧有些脸红,似乎有泪水在他的眼眶里打转。“你不是经常说吗?”阿黑说道:“既然已经是事实了,那能做的也只有去接受了吧。所以……”阿黑停了下来,看着身旁的少年抽泣着,便说道:“果然你还没长大呢……说到底也只是个16岁的男生吧。”阿黑从背后抱住滕语钧,说道:“真是辛苦你了……真的,辛苦你了。”

“对……对……对不起……”此时的滕语钧放下了所有的伪装,像个孩子一样哭着说道:“我……我……我真的……很对不起……”

“你没做错什么吧,”阿黑摸着滕语钧的头,说道:“所以现在任性一下也没关系哦。”

“你不……生气吗?”滕语钧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应该……很生气吧……”

“生气什么?”阿黑笑着问:“生气你有一个糟糕的老爸?还是生气你才16岁就去世了?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吧。”他一把拉起滕语钧,说道:“好了,道歉之类的等回去再说吧。今天破例背你回去一次哦。”

阿黑扶着滕语钧慢慢往回走。他对高叶婷笑了笑,高叶婷便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你先走,”阿黑说道:“我和他在后面跟着。”

本来冰冷的夜路此时也褪去了几分凉意,而月光也愈发地柔和起来。几声鸟叫划破天际,伴随清风拂面吹来,阿黑便稍停一下,然后说道:“嗯……这边是森林的呼吸呢。”

“果然呢。”高叶婷说道。她看着阿黑与背上的少年,便也舒心地笑了笑。

潺潺的水声,是山间的脉搏。偶尔传来几段动物的鸣叫,那便是树木的心声。

阿黑把滕语钧安置在床上,转身便用茶杯沏了红茶。“喝一杯再走吧。”阿黑特意多拿了一个陶瓷茶杯,问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高叶婷抽出滕语钧房内的一张椅子坐下,阿黑则从陶瓷茶壶里倒出三杯白桃红茶,一杯递给高叶婷,一杯放在滕语钧床头,然后自己捧一杯坐在滕语钧的床边。

“谢谢。”高叶婷喝了口茶,呵了口气,说道。

“小事小事,别客气。”阿黑说道。滕语钧用被子裹住整个身体,时不时抽泣一下。阿黑便拍着他的背,说道:“委屈了委屈了,辛苦了。”

阿黑在滕语钧身边坐了一晚上,滕语钧体力撑不住,一会后便睡着了。“真是叫人不省心呢。”阿黑说道:“不过也无妨啦。”

这个夜晚很安详,缕缕茶香从小窗户里飘出来,混在夜晚的清风里慢慢飘向远方。有时一班火车驶过不远处的大桥,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稍稍丰富了这安静不已的夜晚。

清晨,些许阳光唤醒了沉睡的小镇。前一天的事使滕语钧心疲力竭,阿黑便拿出一块冰毛巾让他敷着眼睛和脸庞。高叶婷没有直接去找滕语钧,但滕语钧和阿黑多少也能猜到高叶婷趁今天会去干什么了。

公车往另一个方向坐几十分钟,便到了一个有些荒凉的地方。高叶婷下车,往前走一小段路,便在一座监狱门前停下脚步。

虽说按照规定,探访犯人需要提前好几天说明。但依着小镇上不成文的规矩,只要来访前打个招呼就行了。

也难怪,毕竟整座监狱里关押的犯人并不多。一般有人来找,多半都是亲属之间的会谈。有憔悴的父母来看望不争气的孩子,当然也有绝望的单亲妈妈背着孩子为见一面自己的旧爱。

“找谁?”狱警问道。

“滕时,应该说过了。”高叶婷回答道。

“奇了怪了,”狱警说道:“你还是头一个要见他的人。那边窗口前坐着等一下。”

高叶婷的目光往狱警指的方向放去,便看见一排玻璃窗的小窗口。窗前几乎什么都没有,只留一张小板凳,和一个白色的电话听筒。

几分钟后,从玻璃对面的一扇棕色大门打开,一位颓唐的中年男性在狱警的陪同下进了房间。“小妹妹,坐下吧。”高叶婷身后的工作人员对她说道。高叶婷轻轻坐下,与看守所的工作人员对视一下,便拿起了听筒。

窗对面的男子伸出有些皱纹的手,颤颤巍巍地拿起听筒。

“滕先生吗?”高叶婷问道。

“是我。”男子答:“有什么事吗?”

“这么冒昧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高叶婷有些严肃地说道:“是有关你儿子的事。”

男人不说话。

“滕语钧,是令郎没错吧。”高叶婷的眼里满是愤怒,却用着冰冷到似乎有些刺骨的声音说道:“你还记得他吗?”

对面的男人依旧不说话。

“你应该记得,因为啊……”高叶婷凑近了玻璃,说道:

“是你杀了他啊,亲手杀了他。”

“你够了吗?”

“什么?我够了吗?”高叶婷说道:“你怎么这么狠心,杀了他?”

“谁和你提到他的?”

“谁?你别不信哈,”高叶婷冷笑着说:“……是他自己啊,怎么?你连一点愧疚都没有吗?”

“放屁!”对面的男人大叫起来,吼道:“那小王八崽子已经死了!不可能!”

“你说什么?”高叶婷有些意外,说道:“再说一遍?”

电话听筒那头,略带杂音地传来几句话:“我告诉你,那小兔崽子就是该死!”

“你他妈的,”高叶婷被这段话和面前恬不知耻的男人所气到了。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小凳子摇摇晃晃一下,之后便“咣”一声倒在地上。高叶婷一只手猛敲着面前的防弹玻璃,另一只手拿着电话听筒,说道:“你可是他的父亲!你称职吗?他都死了!你还这么不要脸!”

“小妹妹,冷静一下。”

“老子今天告诉你个小丫头片子!”对面的男人也站起身,微微显出的啤酒肚与油腻的面庞令人有些作呕:“老子他妈给他的这条贱命,老子爱怎么样怎么样!要不是这死孩子,他妈也不会那样!”他死死地盯着高叶婷,说道:“我告诉你,那兔儿爷,就一条下贱的命!”

“混账!”高叶婷一边这么说道,一边死命地敲打着玻璃,好似自己的拳头能击穿似的。她巴不得自己的拳头打在面前这个人的脸上,但一道冷冷的玻璃隔开了两人。

“小妹妹,过分了啊。”狱警赶紧拉开高叶婷。

“下地狱吧,死混蛋!”高叶婷被几位狱警拉走,却依旧时不时地往回这么叫道,但透过一面厚厚的玻璃,所有的呐喊,全都被挡在这之外。连同无数父母的泪水,与无数对鸳鸯的苛责,堆砌在这被人捏得有些掉漆的白色电话听筒旁。

“小丫头真他妈的刁!”

“滕时,够了!”狱警大喊道。他做了个手势,意思招呼狱警把滕时带走。

“小刘,送这姑娘回去。”狱警对一位警官这么说道。

“是。”

“上车吧小姑娘。”狱警指着一辆有些发旧的警车,说道:“刘叔叔会送你回去的。冷静一下吧。今天也就不留你了。”

高叶婷没说话,也只是默默地坐上了车,微微摇下车窗。

“走吧。”狱警对刘警官打了个手势,车就这么缓缓地开走了。高叶婷呆呆地靠着窗户,一句话都没有说。

车停在了滕语钧所住的小巷门前。高叶婷打开车门,轻轻回头,对刘警官说道:“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没事。”他说道:“再见了。”

车子随着柴油引擎的声音缓缓驶离。阿黑则匆匆忙忙地跑出来,问道:“你去找他爸了吗?”

“找了。”高叶婷说道:“和那种人渣聊天,什么用都没有。”

“辛苦了。”阿黑叹气道:“急着走吗?”

“不急。”高叶婷说道。她往巷子深处看去,便看到滕语钧正靠在墙上,看着她。高叶婷抽出椅子坐下,滕语钧便拿出一瓶橙子汽水,“嘶”一下打开瓶盖,递给高叶婷。他揉了揉眼,问道:“怎么样?”

高叶婷摇摇头。

“我想也是。”滕语钧回答道:“那现在怎么办呢?”

高叶婷思考着,滕时的一句话则突然浮现了出来。

“要不是这死孩子,他妈也不会这样。”

“我有方向了。”高叶婷说道:“不过……得让我姑姑帮个忙……”

“高叶婷,好久不见你喽!”姑姑从堆得满满当当,如小山一般的文件背后急急忙忙地跑出来,拍着高叶婷的肩,说道:“上次见你还是十多年前了,一下子,小女孩就变大姑娘喽。”她看着高叶婷,说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呀。”

高叶婷低声说道:“姑姑,有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个忙?”

“尽管说,包在姑姑身上。”

“那个……”高叶婷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18年前的文件……还有多少?”

“不少啊。”姑姑有些不解,问道:“要干什么呀?”

高叶婷顿了一下,说道:“那年的出生记录……还有吗?”

姑姑倒也顿了一下,从身后一大堆层层叠叠的文件中翻找着。她吃力地从一堆积满了灰尘的文本中抽出厚厚的一本,掸了掸上面的灰尘,说道:“虽然不太清楚你要这个做什么……就是这本了。”

“谢谢姑姑。”高叶婷接下簿子,沉甸甸的份量倒是让高叶婷的双臂沉了一下。她把簿放在桌面上,看着编码往下找。“这里都是按姓氏排的,姓氏下一级是日期。”

高叶婷的手指往下滑着,一个一个检索着密密麻麻的姓氏。一个名字后边是一个日期,一个日期后边是一对恋人的名字。工整的字体,记录下世界上最为伟大之物的诞生——生命的诞生。

姓“滕”的人这镇上并不多,滕语钧的名字便一眼能看见。16年前他第一次睁开双眼,16年后便永远地闭上了。也是这本册子,高叶婷便得以第一次知道滕语钧的生日。父亲方的名字显得有些刺眼,而滕时名字的旁边,则是“朱雅忆”这三个字。

朱雅忆,便是滕语钧记忆中从未见过的生母。

高叶婷往旁边一看,便有了些许震惊。

母亲方的年龄,是17岁。确切来说,还有一个月18岁。

高叶婷在惊讶之余,还有些悲哀。一个根本没有准备好当妈妈的少女,和一个只会一味推卸责任的父亲,有了滕语钧这个早逝的苦命儿子。畸形的家庭最终以感伤收场。

“谢谢。”高叶婷对姑姑说道。

“客气什么呀。”姑姑回答道。

高叶婷转身出门,便看到滕语钧坐在办公室门前的长凳上。“怎么样?”滕语钧问道:“特地跑来这里求你姑姑的事,成了么?”

“成了呀。”她说道:“手到擒来的事,还能出什么差错吗?”

滕语钧不说话,也就稍稍低下头。

“不过今天也真少见,你特地过来找我。”

“总不能次次都让你过来吧。”滕语钧回答道。

“对了,话说回来,”高叶婷笑一下,说道:“生日快乐啊,滕语钧。”

“诶?”

“刚刚看到的,册子上面有写哦。话说你还比我小一岁呢,叫姐姐!”

滕语钧有些不服气,说道:“是是是,但我死得比你早啊姐姐。”高叶婷伸出手,摸着滕语钧的脑袋,说道:“少顶嘴啦,走吧。”滕语钧有点脸红,低声答道:“好……好的。”

此时正是8月中旬,偶尔几辆小汽车开过,刮过的风吹得树木“哗啦啦”地响。阳光肆意地渲染着街道,把水泥路晒得发烫。

“高叶婷……”滕语钧在高叶婷身后问道:“你……有谈过恋爱吗?”

“没呢。”

“这样啊。”滕语钧稍稍停了一下,说道:“我生前也没有呢。”

“可惜了你这长相了。”高叶婷说道:“问这个干吗。”

“其实……”滕语钧的心跳越来越快,但与之相反的是支支吾吾的话语:“我在想……我……我们……”

“我们两个吗?”高叶婷问道。滕语钧一言不发,故意逃开了高叶婷的视线,说道:“也……也不算……吧……”

“也是呢,我要高考了,复读一年再考不上下场可是很惨的。再说和你的话难不成就是真的《人鬼情未了》了吗?”

“也对。”滕语钧稍稍平复了下心情,说道:“不过你居然还要复读啊……真惨。”

“就你学习好。”

云稀少的天空碧蓝无垠。两人的谈话声,与风声、蝉声混在一起,添上了几分音韵。那座破旧小车站下依旧没什么人,一望无际的公路上也没有公车的身影。

滕语钧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把窗帘拉得那么严严实实。有时高叶婷靠在墙上,往窗户里稍微瞥上一两眼,看着滕语钧伤痕累累的身体,倒也有些心疼。有时换滕语钧来找高叶婷,便在她爷爷奶奶家楼下喊上一两声。高叶婷便急急忙忙穿戴整齐下楼。趁着高叶婷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时,滕语钧便抓住机会,或是弹一下高叶婷的额头,又或是摸一下她的头。“你小子!”高叶婷这么说道,想要还滕语钧一下,却又被少年灵活地闪开。

上午,高叶婷和滕语钧铆足了劲找着朱雅忆的消息,从街首问到街尾。而到了傍晚,依旧是两枚硬币两个玻璃汽水瓶。高叶婷握着汽水瓶颈,有时问上一句:“滕语钧,喝了你这汽水,总觉得过意不去呢。”滕语钧这时便会笑一下,然后答道:“这有什么?大不了就当成是你帮我这个忙的工钱呗。”

阿黑有时也会招呼高叶婷留步。有时沏茶,有时做饭。就算是精疲力尽,一旦嗅到阿黑的茶香,高叶婷觉得有些舒心。阿黑的书房里摞满了书,他也几乎每本都看过。“我就是书喂大的。”阿黑有时这么自嘲地说道,也惹得高叶婷有时笑出声。一个陶瓷茶杯,杯中是冒着层层热气的红茶。茶水倒映出一个个落日余晖,显得分外红艳。握住茶杯的手腕上是一根白色的细线,一头是已经亡故的少年,一头则是有些失意的少女。

日历一张一张地被撕下来,8月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大半。电视里的电视剧也慢慢地走向了结局。暑意也稍稍褪去,高叶婷就算走在太阳下,手臂也不会被晒得火辣辣地疼。

高叶婷的行李箱塞得满满当当。第二天便要搭上回程的火车,心里倒还有许多感情没能倾诉,也没地方倾诉。

“听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滕语钧把手臂交叉在胸前,说道:“不知怎么回事,我居然还有点舍不得你呢。”高叶婷说道:“没事,走之前还有你的事没做完呢。”她从挎包里掏出一张复写纸,说:“你没见过你的母亲对吗?”“是啊。”滕语钧回答道。

“我就知道。”高叶婷说:“最后一天了,不妨就去找一下这位朱雅忆吧。”

“行啊。”滕语钧答道。

最后一天的街上依旧并不繁忙。那杂货铺里的老电视机依旧放着没有结局的电视剧。高叶婷走几步,便停一下,深呼吸着体会之前滕语钧会依恋的橙子香味。香味很淡,但却十分令人心宁。

复写纸上的地址引高叶婷来到了一家理发店前。“在这等我。”高叶婷说道。滕语钧点了点头,但却等在了门口。“有事的话就叫我吧。”“嗯。”高叶婷回答道。

她敲了敲门,出来迎接的是一位很普通的女子。脸上多了几分她这个年纪所不应当有的愁容,皱纹一丝丝爬上她红彤彤的面庞。她的手指十分粗糙,食指上还绑着一张创可贴——大概是被剃刀刮伤的伤口。她的头发不长,末梢被染成了玫瑰红。“请问……”女子问道:“有什么事吗?”

“啊,是朱雅忆女士吗?”

“是我。”

“方便说几句吗?”高叶婷问道。

“当然,请进吧。”朱雅忆说道。高叶婷打开门,便看到了朱雅忆的家——不足几十平米的小屋里,凌乱地堆放着一张桌子,以及两张小板凳。一旁的小梳妆台上,则放着一张有些泛旧的相片。相片上的少女和高叶婷面前的女子比起来,少了几分愁容,多了几分喜悦。“我读书那会照的像。”朱雅忆一边这么说,一边在凌乱的房间里腾出两个不大的位置招呼高叶婷。高叶婷坐下,沉默了一段时间,倒是让朱雅忆有些不解。她问道:“小姑娘这么远来找我,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高叶婷过了许久,才说道:“朱雅忆女士,我想问你个比较尖锐的问题。”

“什么呢?”

“关于令郎的事。”

朱雅忆顿了一下,一会才缓过神。“你怎么知道他的?”

“我是他朋友。他现在可是个大小伙子了。”高叶婷答道。

“是吗……”朱雅忆喃喃说道:“真是太好了。”

高叶婷说道:“但他都没见过你一次,一次都没有。”

“我知道。”朱雅忆这么说。

“你方便和我说说当初生他的事吗?”高叶婷问。

朱雅忆叹了口气,说道:“我和他爸认识的时候,两个人都是小孩子。谁都不知道我们的事,我们也不敢告诉谁。”她撩了一下头发,说道:“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我们两个就这么恋爱了。后来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饭。之后的话……就变成了一起翘课,一起逃学。”她“呼”地出了口气,说:“我和他都是来自不幸福的家庭,后来也就一起同居了。”

她停住了,过了好久才说:“那天晚上,我们做了。”

她抿了抿嘴唇,又说:“也没想到,那次就怀上了。我给孩子取了名,滕语钧。滕时说要我打掉孩子,但做检查的时候已经打不掉了。我那时还没成年,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把他生下来,但家里人和我大吵。要不是看在我肚子里有孩子,还有家里人的迷信,加上是个男孩,否则肯定会打死我。我和他的家人说了,生下来之后他们带,毕竟是滕时先说要和我做的,后果也应该他来负责。”她喘了口气,说道:“怀孕的时候一直吐,很难过,但比起生下滕语钧的时候可要轻松多了。那天生孩子很痛苦。24小时,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滕时在外边等,想到有他,想到我的孩子,也就咬咬牙忍了。那会真的很疼。连镇痛药都没有用处了。况且我的身体还很脆弱,生孩子真的是让我想死。”

她抹了抹眼角,说道:“挣扎了一整天,滕语钧生下来了。我想抱抱他,我想好好地当一个妈妈。但家人跟我说,从此,让我忘了滕语钧,让我忘了滕时。”她摸了下脸颊,说道:“孩子就归滕时那边养大,我从此再也没见过我的孩子,也没见过滕时。”朱雅忆又长叹一口气:“我好希望我能当一个妈妈。教我儿子识字念诗,看着他长大。为他做饭,然后一家子围着桌子吃。我陪他睡觉,给他讲故事。等他长大,看他考上大学,我陪他穿毕业生服,然后一起喝酒。我希望看他娶媳妇,当爸爸。他一定会是个好爸爸……”

说到这,朱雅忆有些难过。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

“你还好吗?”高叶婷问道。

朱雅忆抹抹眼泪,说道:“我还好,——他怎么样?滕语钧?”

高叶婷沉默了很久。朱雅忆便有些心慌,说道:“怎么样?你说话呀。”

“他……”高叶婷说道:“他已经……不在了。16岁的时候走的。”

朱雅忆睁大了眼,呼吸变得慢了不少,说不出话。半晌,才说道:“我……我……”

“你还可以见他一次。”高叶婷对朱雅忆说道。她转过头,看着滕语钧。滕语钧便小步走上前,站在朱雅忆的面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虽然滕语钧已经去世了,但你面前的,就是滕语钧。”

“儿子啊!”母亲扑向滕语钧,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道:“你怎么这么命苦啊!是妈妈不好,是妈妈不称职啊!”红肿的眼眶里泪水不断涌出,朱雅忆用手抚摸着少年身上的一条条伤痕,又止不住地哭泣。她恨自己,恨自己的无能,也恨滕时的恶毒。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高叶婷见状,竟有些哽咽,问道。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朱雅忆这么说道,又不断地哭泣,说:“下一世……你要记得妈妈,妈妈还你这辈子欠你的。”

滕语钧单膝跪下,抱着朱雅忆的头,说道:“一定,我一定会的。”语毕,便从朱雅忆的手中离开,握住了高叶婷的手,便往外跑去。

“儿子!不要啊!”朱雅忆这么喊着,直至滕语钧消失在视线中。夕阳的光辉此时不在温暖,冰冰地照在一位伤心欲绝的女子身上,传来的还有不住的哭喊和泪水。

“滕语钧!”高叶婷看着滕语钧的手,竟有些发慌——他的手渐渐变得透明,而两人手上的线也越来越细。她大声问道:“你怎么了?说话啊!”

滕语钧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跑。身体偶尔带过几阵风,吹得草木发出微微的声音。小路旁山脚下的橙子林依旧泛着金色的光芒,但少年此时却没有停下脚步。一滴水滴在了高叶婷的脸上,令她更加得不安。他没有停下,没有在高叶婷的家门口停下,也没有在阿黑的巷子前停下。少年只是往前跑,向着山上森林的方向跑去。月亮已经稍稍爬上了天空,给整片森林染上了一层夜晚的气息。

高叶婷很不安,她似乎有些明白,为什么滕语钧要跑到这里来了。手腕上的线越来越细,少年的手腕也越来越模糊。

终于,在他们第一次来到森林时的那条溪流旁,滕语钧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子,对高叶婷说道:“我一直很想告诉你,但一直没能说……你也看到了吧。”他伸出双手,两条胳膊已经变得有些透明。双腿的情况则更为严重。似乎有几片花瓣从他的脚部飞离,每落一片则双腿就更加得透明。

“我就要死了……”滕语钧看着高叶婷,说道:“我在这个世界所有的遗憾都已经还清了,我马上就要消失了。之前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这件事,怕会影响你的生活……毕竟我已经死了。”他苦笑了一下,说道:“很对不起,一直瞒着你到现在。”他笑了,眼泪却出卖了他真实的感情。

“滕语钧!不要!”高叶婷此时也没有隐藏住自己的心情,哭着说道:“为什么,不要,对不起……我们回家,我们回去好不好……你还欠我一瓶汽水呢……”她止不住地哭,她还有很多想和少年说的,但此时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是不停地哭喊:“我们回家,我们去见阿黑……他还在等着你呢……求求你了……我们回家……真的……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已经没有用了。”滕语钧脸上挂着泪水,无奈地说:“看样子我是撑不到回去了……我很对不起阿黑,没能让他见我最后一面……等我走了,记得跟他说,我一直很敬仰他,一直,很对不起他……”他低下了头,仿佛是做错了什么事一般。

“你不要这么说,不要这么说……”高叶婷哭得很伤心,她后悔自己曾经对滕语钧所造成的伤害,后悔自己没能留给滕语钧什么东西。她断断续续地说道:“你要是早点跟我说……我就……”

“生命就是这样,总充满了遗憾。”滕语钧笑着说:“但正是因为生命中充满了遗憾,所以生命才显得如此伟大。这是阿黑教我的,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早逝却还能如此乐观的原因吗?就是这个道理。”他解开了衬衣的扣子,露出一件黑色的底衫。衬衫随着风飘荡起来,片片花瓣也慢慢地从衣服的末端飘散。

“以前我们总是很随意地告别,因为要是有话想说,第二天便能直接说出来。”滕语钧微笑着说道:“但现在的话,我希望你能听下我想说的。毕竟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可以吗?就这一次。”

“嗯。”高叶婷呜咽着说。她除了答应少年的请求,其他的什么都没法做。她第一次感到束手无策,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慢慢逝去。

“谢谢。”滕语钧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说道:“我知道现在说有点晚,但……其实……我喜欢你……”他吸了口气,说道:“当初救下你的时候,我没想过你是怎么样的人。说实话要不是手腕上的线,我根本就不会救你。但和你相处久了……我也就习惯了。”他说道:“后来我知道了我父亲的所作所为,本以为你会从此和我决裂……但你没有……从那时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但一直压着没说。”他稍微笑了笑,说道:“其实那次从医院出来和你说的话……我是认真的哦……我一直很希望你能答应我……但我也清楚这一切都不太可能……但现在……既然我已经快死了,也没必要藏着了。”他清了清嗓子,说道:

“我喜欢你,高叶婷!”

“傻瓜!”高叶婷终于没法按捺住自己的情绪,一下子便让它流露了出来。她捂着自己的心,说道:“我也喜欢你,喜欢你这个大傻瓜!我也是认真的!我喜欢你,喜欢到心痛不已的那种喜欢。”

“谢……谢谢……谢谢!”滕语钧这么说道,泪水便也沿着面颊流淌下来。少年低下头,看着自己渐渐消逝的身体,又无奈地说道:“但好不甘心……我好不甘心……自己就这么死了。但不管怎么样,事实已经是事实了。我这孤魂野鬼也是时候魂归黄泉了。”

“滕语钧……对不起……对不起……”高叶婷也只是这么说,这么哭。她又回忆起自己和滕语钧最初的故事,卡车、汽水、报纸、月光……便又一次落泪。

“你没有做错什么吧……”滕语钧说道:“所以也没必要道歉了……”

滕语钧看着高叶婷,说道:“以前我们总是能笑着说一句道别,这最后一次道别,可不能太悲伤了……”他的脸上满是泪水,说道:“所以,这次道别,便是永别了。既然是永别,就一定要画上个令人欣慰的句号……你愿意吗?”

高叶婷笑了一下,但泪水依旧没有停下。她说道:“下辈子,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好好活,听懂了吗?”

“当然……”滕语钧说道:“当然了……姐姐……”

高叶婷笑了,泪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草地有些湿润,而溪水则不停地流淌。偶尔几声鸟叫划破夜空,为少年少女的悲歌添了几个哀婉的音符。

她为滕语钧在这种时刻依旧能保持这样的感情而好笑,却又为他的结局而落寞不已。“下辈子你可别忘了我呀!”高叶婷提出了一个有些过分的要求。但滕语钧并没有回绝,点了点头答应下来。

“高叶婷,最后一次了……我有个请求。不过这个请求可能还挺过分。”滕语钧伸出已经有些模糊的手,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我能……在真正死去之前……最后抱你一次吗?”

“当然!”高叶婷说道:“大傻瓜!我喜欢你。”她奔上前,紧紧地抱住滕语钧的身体,说道:“毕竟也是最后一次了……就满足你这一次。”语毕,便吻了滕语钧。

滕语钧有些惊讶——16年来,他第一次被女生吻,有些意外。但高叶婷没有放开手,滕语钧便也用一双已经十分模糊的手臂,紧紧搂住高叶婷的腰,而他手上的伤痕已经慢慢消失。这对鸳鸯,总算是在这样的夜之中,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但这却是最后一次的生离死别了。

“小子,要好好的,下辈子,要好好的……”高叶婷心里这么想,倒也少了几分悲伤——至少下辈子,滕语钧终于能像一个无虑的少年,好好活一次了。没有不负责任的母亲,也没有暴戾不已的父亲。仅仅是一位少年,好好活着。

两人就这么抱着,谁也没有松手。直至少年的身体渐渐消陨于那最为凄美的花瓣中远去,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皎洁。高叶婷便才意识到,滕语钧已经真的走了。他真的长眠于天际。“也好。”她抹去眼泪,又回忆起初次与少年相见时他的身影:开线的衬衫、遮住伤痕的底衣,说道:“毕竟辛苦了这么久,好好休息吧。”

岸边,此时只有高叶婷一人了。她的手中还有几片遗留的花瓣,如此洁白,仿佛是滕语钧那不羁的灵魂一般。

“这小子……”高叶婷这么说,把花瓣放在溪水的水流之上,看着它们,载着一位少年的亡灵,流向远方。她很心痛,却又很欣慰——算是了了滕语钧的遗愿。

她心想,要是自己没有遇见滕语钧,故事会是什么样的呢?他会消失吗?会恋爱吗?但正如滕语钧所说的那样,事实已是事实,能做的,只有接受了。

或许,高叶婷怎么都不会想到,自己会和少年一起度过如此的时光,也不会料到他的离去将会如此令人心碎。

高叶婷一人沿着石子路下了山。森林虽幽深,但高叶婷却不害怕。几阵清风吹过泪痕,倒也使她有些惬意。

阿黑已经在山脚下等着。“滕语钧呢?”他问道。高叶婷摇了摇头,便伸出了手腕——纤细的手腕上,什么都没有。

“我也猜到了……”阿黑说道:“真是……明明都已经这么多回了……这次……却分外难受呢。”他叹了口气,扶了下额头,说道:“不过这样也好,那孩子受了这么多苦,也是时候了。”

他问道:“对了,明天你该回去了吧。”高叶婷点了点头。阿黑搀着高叶婷,说道:“明天我送送你吧……你一个人去倒也不好。”“谢谢。”高叶婷说道。阿黑笑了笑:“没事,小事罢了。”

月光反射在阿黑一本没看完的书上,凉凉的,却没少几分温度。杂货铺前依旧是满满当当的玻璃饮料瓶,风一吹就“叮叮当当”地响。

火车站台上没什么人。阿黑送高叶婷到这里,说道:“我只能送到这了。回了城市记得好好读书啊。”“我会的。”高叶婷这么说道。

阿黑从口袋里掏出一挂项链,说道:“拿着这个,以后记得回来看看啊,我一直都在的。”“一言为定。”高叶婷这么说道。

火车就这么慢慢地驶离了站台。高叶婷拿出项链,便有些难过——吊坠上是一张滕语钧的素描,少年的脸庞依旧显出几分活力,但高叶婷却有些伤心。她看着一排排橙子树缓缓离开视线而远去,便又有些想哭。她为滕语钧的身世而难过,为两人的离别而伤心。但想到滕语钧昨天的话,就也忍住了。

橙子树依旧显得黄澄澄的,偶尔几丝香气随着火车带来的阵阵风,飘进火车的车厢里。高叶婷便也伸出手,放在自己的胸口,深呼吸一次。

日历换了17本,春夏秋冬的交替也换了17遍。

绿皮火车换了高速铁路,高叶婷再也不用坐一整个通宵的火车回爷爷奶奶家了。当然,宇多田光的CD也变成了收藏——毕竟手机里全下载好了。

小平房变成了大楼,小车站当然也焕然一新。

高叶婷提着大大的行李箱下了车。细细数来,她已经34岁了。职场上的她毫不逊色,但到了这里,思绪却又一下子回到了17年前。

爷爷奶奶已经是当地有名的高寿老者,高叶婷便也升格当上了舅妈。几个小孩子兴高采烈地围着高叶婷,向她打听着城市里的生活。高叶婷一边放下行李,一边谈着。随后,便拿上了一个女士手袋,出了门。

“就出门啊。”奶奶对高叶婷说道。

“嗯,”高叶婷回答:“见个老朋友。”

“早点回来哈。”

“当然。”

小镇这几年,已经大变了样。道路上车水马龙,那座破旧的小车站当然也不复存在。唯独不变的是记忆中小巷的位置。小巷如今看上去当然也现代化多了。当然,另一个没有变化的,便是阿黑的容貌——依旧是穿着藏青色开衫的少年。

“高叶婷?”阿黑说道。

“是我,”高叶婷答道:“我回来了。”

阿黑半晌没说上话,好一会才说道:“高叶婷……欢迎回来。”尽管这个时候阿黑已经没有高叶婷这么高,但依旧扑上去抱住了她,说道:“肯定很辛苦吧,在城市里。好久都没回来了。”“那可不。”她答道。

他欣慰地说:“你长大了。”

“这话从你这里说出来总感觉怪怪的。”她打趣地说:“好像是滕语钧来教育我的那种感觉呢。”

“但不可否认吧,17年过去了,有些东西确实已经改变了——除了我。”语毕,高叶婷便又笑了一笑。

他们这对多年不见的好友,便将压着的事全聊上了:阿黑的生活、阿黑的厨艺、一对崭新的陶瓷茶壶和茶杯、复读高考考卷的难度、大学的生活、职场的种种困难……容貌上的差距丝毫没有影响两人的交谈。

“白姐恋爱了。把一个外边领来的小子丢给了我照顾。”阿黑说道:“那小子还挺懂事,命也蛮惨,和滕语钧有得一拼。”

“他是什么样的人呢?”她问道:“那孩子。”

“他想转生可不容易,也是被人打死的。”阿黑说:“但他懂事这件事倒真没法否认。”

高叶婷听着,又想到了17年前遇见的那个少年。阿黑伸出一只手,朝向阳光方向,说:“17年前可没有这样的时光呢。”“是啊”她回答。

两人就这么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谈着17年间所经历的种种……17年前热热闹闹的歌厅、拍两下才能收到信号的老电视机,还有那套怎么样都集不齐的零食赠品卡,似乎统统慢慢地溜进了时间的衣袖里,再也回不来了。同样一去不返的,还有17年前高叶婷在这里留下的痕迹……

“差不多到点了,”她说道:“过个一两天我再来哦。”

“我等你呢,回来沏杯茶给你。”阿黑笑着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问这个干嘛!”

“问问罢了。”阿黑抬着手说。高叶婷想了想,最终也只是嘀咕了句:“没想好。”

的确,高叶婷不再年轻了。她大了,成熟了,事业上根本无人质疑她的能力,但关于恋爱,她却依旧举棋不定。她低下头,又想起了那熟悉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

是的,这里变了。不仅是景,也有人。

高叶婷沿着小路往回走,张开双臂,感受夏天少有的阵阵清风。

此时,一位少年熟悉的身影从小路下山脚处的路上走来。高叶婷定睛一看,少年的容貌,身高,都和自己项链画像上的少年一模一样——绝对错不了,他和滕语钧好像。

高叶婷刚想大喊,却又忍住了——现在最好的措施,也就是这样看着他了。她看着少年,少年并没有穿上打底衫。短袖衬衫下是稍稍有些晒黑的手臂,手臂上很干净,一条伤痕都没有。

“这小子,果然没忘。”高叶婷这么想着。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了有人正注视着他,回头看向上方的女子。少年说不上那女子的名字,似乎也记不得她是谁,却只是觉得,她很面熟,仅此而已。

与少年对视,17年前的回忆又重新冲上头。高叶婷很想哭,她希望扑上前,抱住他,跟他说自己的事,跟他续17年前没说完的故事。

可是,现在,对高叶婷来说,最好的选择,也只是望着他。他有了自己的生活,更加完美的生活,这不是两个人最初所追寻的目标吗?

高叶婷想了想,虽说心里很清楚,又难过,但最后却挤出了笑容,把泪水藏于自己的眼眶中。

他好好地活着呢。

高叶婷这么想,便十分高兴,仿佛是自己也好好活着般。她笑着看少年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好好活,听懂没有?

高叶婷这么默念着,转身伴着阳光,踏上了回程。她抬起手腕,模模糊糊地似乎又看见了那条如琴弦般细细的线。眨了一下眼睛,又看不见了。她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这故事的句号,着实和滕语钧说的一样,让人欣慰呢。”

两人的心中,似乎都有什么东西渐渐成熟了,又都有什么东西失去了。

一辆辆车缓缓开过,带来一阵阵风。风吹过一片片橙子林,带来了一阵阵清香;风吹过杂货铺门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玻璃汽水瓶,便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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