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秀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漂亮。”餐厅靠门的一桌,一个中年男人微笑着对坐在对面的女从说。
“这句话你前些天已经说过了。”女人淡淡地说,脸上不悲不喜。
那个男人居然又来请妈妈吃饭了!青晓坐在餐厅的另一个角落,正眼对着杯中暗红的茶水,眼角凌利的余光穿过众多桌椅,斜瞄着那边相对而坐的中年男女。
她左手紧握着的茶杯受力微颤,一个路过的服务员小姐看了一眼这女孩,内心暗暗祈祷这孩子可别是什么铁砂掌或者鹰爪功的传人。
青晓心中称之为“那个男人”的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杨城。她不喜欢那个男人,他不是好人,这种观念是她从小就有的。
从小么?青晓还记得更小的时候,她也曾喜欢缠在那个男人身边,叫他“爸爸”,而一旁的妈妈满是笑意。
当年父母离婚,青晓被判给了妈妈,而弟弟青杰名义上则是留在了那个男人那边。实际上,那个男人后来跟他外面的那个女人跑出去了,青杰一直是跟奶奶相依为命。那个男人一开始还一年回来几次,陪老人和青杰过个节什么的,到后来就变成了一年一次,再后来,最近三年一次都没回来过。
而这十几年间,那个男人一次也没去看过青晓。青晓记得那时刚刚上小学,有一天放学回家,在校门口就被妈妈带上了陌生的路,接回了一个新的家,新的家里没有爸爸。
一开始青晓就问妈妈,自己的爸爸是不是坏人。秀兰不置可否,既没说他是不是坏人,也没说他是不是好人。但聪明如青晓,从各种七大姑八大姨的谈论中还是得出了结论:那个男人是坏人。
又一个服务员路过,青晓眼前光影晃了一晃,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面对着窗外的马路,眼神涣散,愤怒变成了悲凉。她收了收神,下一秒,扯出一抹邪魅的笑,起身悄悄走向那边。
“兰姐,这么巧,你也在这呢。”青晓走过去向着秀兰说,堆着满脸的笑。
“青……”秀兰正要叫出名来,被青晓一记眼神制止。
“对了,张老师想约你明天看电影呢。”青晓再接再励。
秀兰一时语塞。
青晓赶忙紧接着摆摆手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兰姐再见。”说完转身就走,经过那个男人身边时还不忘轻蔑地瞪了他一眼。
杨城露出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对秀兰说:“你还有这么年轻的朋友啊。”
秀兰一脸愕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走到门边的青晓脚步一顿,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痛恨表情,随即咬牙切齿大踏步走出了餐厅。
那桌坐着的两人有片刻的沉默,终于还是杨城打破了这沉默,他试探着问道:“那个,张老师是谁啊?”
“二中的物理老师,现在教你儿子的,”秀兰的脸色有几分不满,“以前还教过你女儿。”她特意加重了“你女儿”这三个字。
“嗯,”杨城把两手放在桌上,交叉着搓了搓,“男的女的啊?”
“男的。”秀兰说,心里的不爽又增了几分,她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放,“这跟你有关系吗?”
2
小房间里,青晓半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昨天买的杂志,口中念念有词:“哼,居然还有脸回来,果然连自己女儿都不认得了……”
杂志掉在沙发上,一只白色的大猫蹿了出来,伸手把已经揉成一团的杂志抓了起来,在青晓的眼前晃。
“滚!”青晓左手一抖,给猫传递了一个初速度,猫呈抛物线向墙角跌落,手里仍抓着那团杂志没有松开。
求这只白色大猫的心理阴影面积。
青晓左右看了看,拿起一个拖把,朝翻身奔走的猫推去,“你也不认得你女儿了是不是……”
手机铃声响起,救了白猫一命。青晓把拖把扛在肩上,一手按下了接听。
“喂,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听筒里传来青杰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青晓小吃一惊,拖把“叭”一声掉在地上。
“奶奶说她有一个跳广场舞的伙伴,今天出门买菜看见你了。”
“哦。”青晓有一点失落,随即又握了一下拳,“不许跟别人说啊!”
“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住哪,居然连妈都不知道你回来。”
那家伙居然很快就来了,居然还带了个小的……
青晓瞪大了眼来回看着眼前这两个孩子,最后定格在青杰身上,大眼瞪半大眼,看得一旁的小眼眨得有些不明所以。
“他是谁?!”青晓伸手直指那双小眼的主人说。
“爸的儿子,”青杰顿了一下,“我弟弟,”然后顿了两下,“当然也是你弟弟。”再然后顿了……是转身拍了三下小孩的肩膀,“小河,叫姐姐。”
“姐姐。”小河说,不卑不亢,无喜无悲,面无表情。
小河……这么——中性的名字。
那个男人大概是被他的女人抛弃了,如今有脸带着他的新儿子回来,这让青晓很是反感。现在知道回来了,早干嘛去了?!对于他的这个新儿子小河,她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好感,只是没好意思当着小屁孩的面发作罢了。
青晓略一思索,还是朝小河挤出了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小河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动画片;青杰在房子里东张西望,跟青晓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所以说,本市的那个青年运动会是你们公司赞助的?”青杰说。
“是赞助商之一啦。”青晓修正。
“那么你去打跆拳道,会不会给人一种感觉,就是……”
“什么感觉?”
青杰晃了晃脑袋,左手托在下巴上,缓步走动,“你看啊,你专程从省城到这里来,不是做评委什么的,而是做比赛选手,人家会不会觉得你是内定的冠军啊?”
青晓上前伸手往他脑门上一点,“你想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次运动会每个赞助商都有选手参加的好不好。再说,我又不一定能拿下冠军。”
“你拿不下冠军才是奇了怪了。”青杰不经意地说道。
奇了怪了么?青晓有片刻的失神,脑海里浮现出小小的自己在练功房里挥汗如雨的样子,还有回到家看见妈妈孤独忙碌的身影。妈妈常对她说,要让这个世界看到,我们家没有男人,也能撑起这个家,而且要过得更好。
青晓深吸一口气,收起那瞬间的情绪,眼中又现出日常自信的光芒,对青杰的话表示同意:“我也怕这回遇不上好对手啊。”
妈妈说过,我们不需要别人的可怜与同情。
当晚,青晓还是给青杰打了电话,对他私自把那小屁孩带到她的住所这种恶劣行为表示了强烈遣责。
“我说,你可别整天带那小屁孩玩,现在离高考没多少天了,少年。”青晓说。
3
杨城本来对体育类节目不感兴趣,但是发现这天小河守在电视前看那个什么直播已经看好久了,他这时也在小河身后停下脚步勉强看看到底有什么稀奇的。
镜头对着一个高高的女孩,她穿着全副武装的防护服,转动了一下脖子,盯紧前方。这好像是……那天在餐厅见到的女孩,秀兰的朋友?
杨城心想,这女孩子家家的学点什么不好,学这种拳打脚踢舞枪弄棒的东西真是成何体统,也不知道她父母是怎么想的。
打打杀杀真没什么好看的,杨城正要走开,却隐约听见有一种声音,从解说人的话声间隙透出来:“杨青晓,加油!杨青晓,加油……”
他生生跌落在地上。
比赛现场的人们自然是不知道场外有多少人在看电视直播,他们现场目堵着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战。
青晓也不知道观众当中有多少人在给她加油,她沉醉于这决战的时刻,没有孤独,没有苦难,有的只是对手的一招一式。她享受这种感觉。
一个高扬的声音在人群中传响:“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祝贺本次运动会跆拳道决赛的冠军——杨青晓!”
青晓在台上微笑着看向观众席,朝她的啦啦队挥了挥手。
她还是见到了杨城,在路上被他拦住。
“青晓,真的是你?”杨城上下打量着青晓说。
青晓微微咬了咬唇,开口道:“您有事吗?”
“青晓,我是你爸爸啊。”杨城的情绪越发激动,他上前就要攀住青晓的肩膀。
青晓侧身躲开,走开几步背对着他,“有事请说,没事我先走了。”语气仍是平静淡然的样子。
“这些年没去看你,爸爸很抱歉,但我真的是有苦衷的。”杨城跟上两步说道。
青晓半仰着头,闭眼轻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嗯,我知道了。”
长时间的沉默,杨城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半弯着腰,望着女儿的背影,眼神有些迷离,双手一直在抖;青晓笔直地站在原地,默默调理着呼吸。
良久,青晓打破觉默:“我先走了,谢谢你来看我的比赛。”她走出几步,又停住脚,“还有,以后没事别老是去找我妈,免得张老师误会。”然后就大步走远了,没有回头。
“你拿冠军,我很高兴——”杨城喊道。回应他的只有廊道尽头洁白的墙壁。他呆呆地望着眼着这长长的廊道,它在前方的尽头向右折弯,通向看不见的另一段长廊。
一个白发老太太慢慢从后面走了上来,半扶着杨城说:“怎么不跟她说明这些年的苦衷?”
杨城流着泪笑了一下,把头埋进老人怀里,“没必要说了,妈,我没必要说了,她不是小孩,也不是老人……”
青晓走出体育馆大门,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边享受炽烈的阳光,一边掏出了手机。
“青杰,你爸是不是得什么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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