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繁华莫过空如许
(初)
屋外是大好的天气。虽已入夜了,但着实是好天气。月如圆盘,繁星点点,墨玉般的天空上不见半点儿乌云,偶尔有阵清风吹来,送来阵阵香味儿——是泥土的香气与菊花香混合在一起的香味,不浓,却很是好闻。
我开着窗,闻着这香气,心情大好。
桌上有烛台,我却并没有用,因为没有必要,外面月色极好,将屋子里也照得清楚。
我叫香枫,是个书生。我现在在一个传闻闹鬼的房子中暂住,且住得极为舒服。
别问我一个男人名字为何听起来如此阴柔,姓随父亲,而名字是父母取的,我用了十几年,也不会改。
我觉得我上辈子一定做了什么亏心事,所以这辈子得了果报,老天才会给我安排这样的命运:我家中贫穷,我的母亲早已去世,父亲是个秀才,靠教书养活一家人。父亲聪颖,年少时便喜欢读书,而且文采过人,我祖父坚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喜爱我父亲,而大伯却极讨厌读书,整日出门与外人打架,祖父便将他撵了出去。大伯离家后也不知做什么营生,家境日益殷实。祖父一直与我父亲一家居住在一起,并早早地将房子给了我父亲。多年后,祖父、母亲、父亲相继去世,大伯恨我父亲,恨我祖父,带着一群恶霸将家里的房子强行收走了,并把我赶走,我气不过,来到官府报案,谁知那昏官与我大伯勾结,收了大伯的贿赂,判了大伯赢了官司,幸而我有功名在身,那昏官不敢动刑,但我也走投无路,我跑到其他镇子里,又没地方住,经人指点跑到山里的一个荒凉屋子去住,据说这屋子闹鬼,不过我这人胆子向来大,本就不信这个,于是便在那里住下了。
我知道肯定会有人明里暗里指着我的脊梁骨对我指指点点:你看,百无一用是书生。我也承认,我就是这么个没什么用的人,连自己祖父留下的唯一的东西都没能保住。不过我能做什么呢?报官?已经报过了,没用,再报一次?又能怎样呢?打一架?我手无缚鸡之力,打又打不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还是走罢。
住了几天,倒也没发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也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事情,于是胆子也更大了起来。我花了几天时间将那房子修缮好,打扫干净,让它瞧着也像是个人的居所,打算暂时便在此处落脚。
那屋子看起来以前像是有钱人家的房子,修的很是雅致,据传闻说,这屋子有些年代了,是本镇一户大户人家的老宅,不过已经荒废了很久,那户人家还在时,这房子就已荒废了。一百多年前这户人家神秘地消失了,后来就传出来屋子的闹鬼的传说,更有传说,说是这屋子里住的人都死在了这里,总之传的玄乎其玄。
我听听也就罢了,百多年前的事情,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人总是喜欢传些神神秘秘的事情,人之常情,我现在住在这里,不也好好的?何况我烂命一条,除了这条命,我什么都没有,能有个住处已经很好。
我白天也到镇子上找些活计谋生,后来在镇子上的小私塾里找到了个教书先生的差事。
我有夜读的习惯,我觉得在昏暗的光下读书别有一番情致。这天备好课,我正准备再读会书,此时无风,蜡烛却瞬间灭了。
我吃了一吓,壮着胆子向外走去。
门外的院子里并没有出现什么可怕的东西,只有一个身着白裙的女子站在那儿,看衣着打扮还很年轻,月色朦胧,我看不清她的样貌,我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对着那女子问道:“姑娘,你是什么人?”
那女子向我福了一福,道:
“公子,奴家有礼了。”
我与月见,便从此时相识。
(续)
已经入秋了,早上刚刚下了霜,颇有些冷意,今日领了钱,我照例到镇上小酒馆沽了些酒,慢悠悠地回到奈何居——我就这样叫它了——它现在已经成了我的家了,我在这里住得久了,竟觉得它比我祖父留下的房子还要住得舒坦,心想也该给它取个名儿,思来想去,我觉得既然这里果真有魂灵存在,便唤它“奈何居”好了。我将这名字说与月见听,她仍旧笑得浅淡,但却说这名儿取得也算应景。
我备好酒,等着月见,入夜,月见果然来了。
月见的确是只鬼。我在后山见过她的坟,一个孤零零的小土堆,立着块孤零零的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传闻是真的。
后来我与她熟悉后,据她自己说,是她自己找了个土坑将自己的尸身掩埋的,碑是她自己立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刻的。她是灵魂,有着我完全不懂的法术。
自己给自己立碑,那是种什么感觉呢?看着自己的尸体一点点埋进土里,她是怎样的心情呢?我不敢问她。
当初我知道月见是只鬼的时候,却并未感觉恐惧。月见从来没有害过我,这些日子她虽总是会准时出现在鬼屋的院子里,却是只在院子中徘徊,似是等待着什么人。起初我还没有想过与她有太多接触,但总看到她孤独却坚定地在院中徘徊,我终是动了恻隐之心,常与她说上几句,一来二去便与她交上了朋友,并常邀她一起饮酒赏月,弹琴赋诗。月见是个美丽优雅的女子,似乎从不觉得悲伤似的,经常淡淡地笑着,待人温和有礼,又有才学,有见识,思想也与常人不同。我很喜欢与她谈天。
月光皎皎,我坐在院子中摆好了酒菜,摆了两个凳子,院子里氤氲着米酒的香气,我喜饮酒,月见不能饮酒,但她喜欢酒醇厚浓郁的香味。
我与她相谈甚欢。
月见也曾告诉我一些关于她的事,只是她这样讲,她说她自己记得都不大清楚:“我大概是死在这儿的,我成为游魂的时候就在这儿了,以前这儿也有人来住,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他们有的只住一两天,有的只是歇歇脚,从未有人长住,他们来了又走,看不见我,听不见我,我怕光,白天不能出来,只能躲在坟墓里等待天黑。这里荒凉冰冷,早些年又常有野兽精怪之流出来觅食,……我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了,那个人一直没来。”
我问她,她要一直在这里等到什么时候?如果那人不来她要怎么办?她却微笑道:
“他一定会来,他答应过我。”
“姑娘等的是谁?”我问道。
月见不说话,只是浅浅地笑着,眼里流露着深沉的悲伤。
“那……姑娘为何要在这里等着他呢?”我觉得稀奇,不自觉地追问道。
“不记得了。”轻轻地摇摇头,她轻声道。“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好多事都忘了。连我自己是怎么死的也忘了。”她说着,眼里溢出了点点泪光。
“那姑娘怎么能知道他有没有来呢?”
“……我就是知道,只要是他,我就知道。”月见的声音好像从天际飘来,缥缥缈缈的,很轻,语气却坚定得紧。她好像永远都笼罩在一团雾中,神秘而优雅。
“倘若他不再记得你呢?”
“……即便做了鬼,我也在这里等他,我信他,他不会忘了我。即使他将我忘了,他也一定会记起我,来找我的。”良久,一阵风将这样一句话送到我耳中。
我不晓得她不记得还是不愿谈起,我想,其实这些事本就与我无关,问那么多作甚么,如果是当真记不清了,我又能问出什么呢?如果是不愿讲,我又何必追问?谁还没有个过去?或许是风光无限,辉煌耀眼的,或许是寄人篱下,落魄无助的。这茫茫人世,天大地大,总会有人有些难言之隐的。我问她那么多或许只会令她更加伤心罢。既如此那就该尊重她。我也不想被人知道我那些“过去”啊。
我瞧了瞧月见,呷了口酒,点了点头,转而又摇了摇头。“抱歉,小生多嘴了,还请姑娘不要介意。”
月见淡淡地笑道,“无事。公子不必挂怀。”
后来,有一次我在镇子上买些吃食,无意间与一个老人闲聊,提起奈何居的事。
“后生,你说那个闹鬼的房子哪?那年头可远喽,你别看我六十多岁了,可是我也是听我家老人说的,这事儿发生在好久之前喽,听说距今已经一百三十多年了,那个时候镇上有户富贵人家的大小姐看上了一个穷人家的后生,经常偷偷来往,后来还相约在那个房子里碰面私奔,却被她家里人发现了,那户人家的长辈觉得小姐伤风败俗,竟然当场下命令将她给活活打死了。唉,我是没看见,听老一辈人说过,她死得那叫一个惨,死后也没人给收尸,啧啧啧……”
老人满是沟壑的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忍,浑浊的眼珠里却闪着一点精光。
“镇子上死了人,官府也不管么?”我问道。
老人撇撇嘴,似乎颇有些怨气:“哼,管个屁!那个小姐是家族中人杀的,自然也没人报案,这个地方的家族势力又极大,一直都有家族中决议处死族人的事,这种事情官府都不会去管,况且那个后生父母亲人早就死光了,旁人也懒得去管他的闲事,毕竟事不关己,己不挂心,也就没有人去报案。”
老人说得唾沫横飞。
“依我老头子看,这女人家家的懂什么,小小年纪就去与男人相好,想必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我向老人行了个礼然后告辞。我并不赞同那老人的看法,倘若那对男女是真心相爱,那便要去努力争取在一起的机会,我很佩服他们会有这样的勇气。
我暗自想道,那小姐就被杀死在奈何居,后来那户人家搬走了,奈何居闹鬼的传闻就此慢慢传播开来……我隐隐地想到了月见,原来是这样的么?
(再)
日子一天天过得极快,我过得倒也算是平静,虽不说多么愉快,但也算安闲自在了。除却每日白天去学堂为学生授课外,夜里回来也常约了月见聊上几句。月见的话不多,但她对外面的故事极有兴趣,我也乐得为她讲上一些,她便静静地微笑着听着。与她分开后我便也去备课,备好课后也常常夜读,希望能够继续参加科举考试,我也会自己写一写话本故事去印,也给戏班子写过戏,生活渐渐也安定了下来。有时我也将自己写的话本和剧本里的故事讲给月见听,请她来做个评价,她的评断中肯,也给我提出了不少好建议,我对她又佩服又感激。生活安定了些,我便也想过想些法子夺回父亲留下的房子,但一想到那昏官叫人给我身上留下的板子,又觉得后脊背阵阵发凉,如此摇摆不定,也没下得了决心。现下过得安稳自得,又能结识月见,我认为这样也不错,暂可不去要那房子。
已经入了秋,天渐渐转凉,我也不再在院子中摆酒,亦不敢饮冷酒,于是与月见商议讲酒桌摆到膳厅之中,月见倒也欣然应允。
这天晚上,我却坐在院子里,细细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今日黄昏,我刚温上了酒,等着月见,正有些犯困,依靠在桌子边合着眼睛坐着养神,却遇上了个男子前来借宿。那男子说自己叫作凌霜,从外地来,路过此处见天色渐晚便欲在此借宿一晚。
那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丰神俊朗,一表人才,衣着打扮很是朴素,但很干净,我自己长得也是细皮嫩肉,五官隽秀,但觉得他比我还要好看上几分。
我觉得有点奇怪,我住在这里之后,并未见过什么人来借住,不过转念一想,月见也提到过曾有人来过,此人又说自己是个外地人,倘若不知道此地有闹鬼传闻,倒也正常。
迅速地想了想,我便对凌霜说道:“自然可以,请随我来。”
我将凌霜带到了一间客房门前,简单地客套之后便自行离开了,也没有去留意他是否留在客房。
这夜,月见一直没有来过,她一向是很守信的。我在奈何居内信步游走,却发现那个借宿的凌霜公子的房间没有灯亮,细听却有男女说话的声音。那女子的声音正是月见的,幽幽的,缥缥缈缈的,很柔和。
他们在聊天,聊得很热络,我想,也许月见等的那个人真的来了。
我视她为友,应该替她高兴的,然而此刻我却只觉孤寂与悲哀,我始终是要一个人,孤零零的走开。
我一个人坐在庭前,烫了壶酒,细细想着刚刚发生的事,拿起坛子,一仰脖饮了一口。酒有些苦涩,我勉力饮了几口,便不想再饮。
我想,原来月见才是我生命中的过客,我竟到如今才知晓。所以希冀,是我本就以为她的等待是无望的,是以思量着能够这样伴着她,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终)
后来我与凌霜也渐渐熟悉起来,也慢慢了解到了一些他们的事。
一百三十多年前。
那时镇子上与现在并无什么大差别。凌霜与月见在一次灯会相识,两人一见钟情,并私定终身,凌霜的父母很早就已去世,家境也不是很好。而月家却是大户人家,祖上也曾有人做过官,他找了媒人前去月家提亲,月家却嫌他家穷,将媒人赶了出去,凌霜与月见暗中让丫鬟帮他们送信互通消息,二人商量找时间私奔,到了两人约定的那天晚上,月见偷偷赶到了奈何居,却被月家人抓住,月家人觉得她伤风败俗,竟将她活活打死,而凌霜也在去赴约的路上被月家人堵截,并被他们活活打死,他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路上,为野兽所食,灵魂力量微薄,由于不懂得避着太阳光,差一点魂飞魄散。巧的是此时一个云游道士瞧见了他,一时兴起救下了他剩下的一缕碎魂。那道士性子很古怪,有些疯疯癫癫的,脾气也很暴躁,无事时便饮酒,喝的酩酊大醉,但他却对凌霜很好,他给凌霜做了个身体,并为他修补魂魄,那道士很有些本事,但也花了许多年才勉强修补出大部分魂魄。道士将修补好的魂魄放进凌霜的新身体内,并教授他修炼方法。后来待他掌握了修炼方法之后,那道士便自称云游去了,一去不复还。凌霜按照道士所授方法自行修炼,起初他的灵魂十分虚弱,而且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丢失了一些记忆,后来随着修炼有成,渐渐地也找回了大部分记忆,于是当恢复好后便下山来寻月见。
月见对我说,她并没有忘了过去,只是她不晓得凌霜究竟怎样了,在漫长的等待的时光中她愈发觉得煎熬,于是有些事她不愿说出。
最终,凌霜带走了月见。他说,当年他便与月见约定,带她去游山玩水,如今终于可以兑现承诺,带她走了。他在奈何居住了些日子,用那道士教他的法子为月见做一个身子,将她的魂魄放进去,教她修炼,以后他们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
送走了他们后,我依然留在奈何居。
以前我想不通为什么月见那样相信一个人,一直守着一个地方等着那人,死了之后灵魂依然执著地等着那人,我知道,这样漫长等待的岁月是多么痛苦,现在我却不愿去想了,这是她的选择,不过求仁得仁而已。
那之后的很多很多年,我都仍旧做着教书先生,后来我将这个故事写成了话本,算是一段奇闻,有相信的,有不信的,我也都只是笑过便忘记了。我依然住在那传说中的鬼屋之中,每每夜读倦了,瞧瞧窗外的月亮,总会恍惚以为不久之后,将会有一个美丽而柔弱的白衣女鬼走进来,微笑着对着我说,她叫月见,她在这里等一个人。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一个人守着那不会有其他人来的奈何居,纵然,唯有书卷作陪,在千百年后,我的尸骸已经化成灰烬,也不会有人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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