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一些政治正确的原因,楚怀王熊心(后称楚义帝)这个人物在《史记》中若隐若现,需要时便大张旗鼓尊之以贬项氏,不需要或敏感时便含混带过避之如同忌讳。实质上,楚怀王毕竟为反秦势力中旗帜性的存在,又是项羽、刘邦这两个至关重要人物名义上的君主上司,说及反秦战争和刘项争霸,如何能绕开此人。故此文将从《项羽本纪》《高祖本纪》《黥布列传》《田儋列传》四篇不多的记载中,搜捕相关细节,试图勾勒出楚怀王兴亡的过程。
一、项氏初起和怀王初立
趁陈胜吴广掀起反秦大势,项梁项羽叔侄先杀秦所委任的会稽郡守,继而项梁自任为郡守,以会稽郡治为根据地,又派项羽收服下辖各县。
“于是梁为会稽守,籍为裨将,徇下县。”——《项羽本纪》
需要特别一提的是,被项羽杀死的会稽郡守,本身就已决计反秦,他在死之前,犹在说服项梁要先发制人:“江西皆反,此亦天亡秦之时也。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只不过郡守没有料到,项梁叔侄所想的“先”,目标正是他自己。故项梁与郡守的矛盾,并不在于一为秦吏、一为楚后的立场,而是领导权的矛盾。这也能说明,项梁从起事之初,就绝不甘于人下。
另需注意的一点是,项梁霸占会稽郡后,自称郡守而未同陈胜一样称王,郡县之内仍保留秦制未变。我们并不能据此认为,项梁没有反秦意愿和称王意愿。只不过叔侄二人起事仓猝,根基未稳,也无强援,在这样的局势下,当然不可贸然称王改制,引来周边秦郡的敌意和围剿。故只能先占一地自保,再图后续发展。
改变的契机来自于陈胜部下召平,他受命攻打广陵而未克,又听说后方陈胜已被秦军击败生死未卜,自己进退受阻,只能渡江寻求项梁帮助。他伪称自己是受陈胜之命来收编项梁,“矫陈王命,拜梁为上柱国”,并令其立刻西进反秦。召平的目的,实在于借项梁之力寻找下落不明的陈胜。
上柱国位列楚国上卿,项梁因不知陈胜实际已经败亡,欣然接受这一任命,照召平的吩咐西进和陈胜会合。这才有了“江东八千弟子渡江”的源头。
渡江之后,项梁以张楚上柱国之名,声威大镇,沿路收编了陈婴、英布、蒲将军等军,士众达六七万人。此时,陈胜部下秦嘉大约知陈胜死讯,已经新立了楚国王室后裔景驹为新的楚王。项梁以陈胜尚在为名,认为景驹不当立,将其势力消灭,又吞并其军,此时项氏实力已经俨然为东方一雄。然从项梁只认消息不明的陈胜,而不认存活的真正楚王后裔景驹来看,私心已可见一斑。
随后项梁军稍为章邯所挫,又确切得到陈胜已死的消息,故在薛县有一次意义重大的整顿与会师。参与此会师者,除前已归顺的陈婴、英布等军队小首领,还有陆续闻讯赶来的陈胜旧部,如吕臣父子,又有新来投靠的小支起义军首领,如刘邦、张良等。范增也是于薛县会议前后加入项氏。
会师期间最重要的议题,便是陈胜死后,群龙无首,必须推选楚国的新王。从现实来看,虽然项梁最具有军事实力,但若骤然自立,道德上却并不能自洽。他刚刚以陈胜为名,剿灭了楚王景驹,若继而自立,等于明示杀景驹只是为自己当王清除障碍。范增也劝项梁“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范增前前后后强调的,都是必须要立楚王室正式的后人,才能服众将、聚民心。范增言下另一层意思是:如果项梁亲自扶立新的楚王上位,立存亡继绝的大功,那他在楚国人、军队中的威望只会有增无减,进一步提高。
深思熟虑之后,项梁同意了范增的提议,找到沦落民间的王室后裔熊心,立其为楚怀王。此“怀”字,并非后加谥号,而是活人可加的帝号,郭沫若认为“生谥”的做法在周以前很常见,周以后甚至到秦汉,南方仍然偶有沿用这一古老习俗。楚怀王便是,后来南越国的武帝、文帝也是生谥。而这个“怀”字的选用,也别有意图。因为历史上,和秦国纠葛最深,死得最冤、最能激起楚国民间反秦情绪的一位楚王,也叫楚怀王,就是熊心的祖父。选用和爷爷一样的谥号,显然是为了让楚国从上到下看到这个孙子便想起屈辱的历史,想起亡国的悲愤,想起和秦人之间的血海深仇,当然,同时也会对把找到这个孙子的项梁本人视为最大的英雄。
楚怀王上位之后,楚国都城首先定在盱眙。但太史公紧接着就接了一句很扎眼、很突兀的“项梁自号为武信君”。可以琢磨琢磨“自号”这两个字的意味。前脚刚说完新王继位,后脚立刻说项梁自己给自己加了封爵。“赏罚不由王出”,楚怀王不过是项梁之傀儡的局面在这一句中暴露无遗。
“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陈婴为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项梁自号为武信君。”——《项羽本纪》
这里面陈婴的出现也非常值得注意,理论上说,定都何处,称“怀王都盱台”即可,为什么要插入交代一个陈婴,并称陈婴“与”怀王一起在盱台呢?考虑到他是项梁渡江以后第一个收编的,似乎有理由认为项梁因为本人必须率军出征,无暇料理内政,故以陈婴居内作为监视楚怀王的重要人事安排。
二、项梁之死与怀王的反攻
假如项梁幸而一路凯歌灭秦,不难想象将来有极大可能会取代楚怀王而占有楚国。但战场之上,形势变化毕竟莫测,不久,项梁就惨败,并死于和章邯的作战之中。
灵魂人物的死亡,导致楚国政治突然陷于极大的不稳定中,也引发了一系列巨变。我们先来看看《史记》所记叙的相关事件。
“沛公、项羽相与谋曰:‘今项梁军破,士卒恐。’乃与吕臣军俱引兵而东。吕臣军彭城东,项羽军彭城西,沛公军砀。……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从盱台之彭城,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以吕臣为司徒,以其父吕青为令尹。以沛公为砀郡长,封为武安侯,将砀郡兵。”
大意是,项梁死后,楚兵谨慎起见,采取防守自保。刘邦退保砀县,项羽、吕臣各自率军退保彭城一东一西(今徐州)。然后楚怀王突然从盱眙赶至彭城,将项羽和吕臣的军队收编,并立刻重新作了人事安排,主要是提拔吕臣父子为内政之高官,因刘邦在砀县驻军,干脆令其就地任职,作为砀郡的郡守。
尽管《史记》用了较委婉的“并项羽、吕臣军自将之”,实际意味着什么,应该很清楚,是楚怀王夺了项羽、吕臣的兵权。《史记》还用了“楚兵已破于定陶,怀王恐”这样的说法。从地图(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中可以看到,定陶位于西北,盱台位于东南,彭城和砀县界于其中,正好起到屏障作用。怀王即使怕秦军进攻,也没有道理从盱台往更前线的彭城赶。
从盱台顺着泗水溯流而上,可以迅雷之势快速赶到彭城。故怀王能够出其不意,夺掉吕臣和项羽之军。又为了稳住在彭城之西的刘邦,不令支援项羽,故对刘邦就地提拔笼络其心。
楚怀王之所以作出如此反击,我们只能理解为,当他一旦从放羊娃变为一国之君,无论从自身安危出发,或者从利欲角度出发,都势必不再甘于只做一个项氏傀儡。且楚国内部、楚王身边,也一定存在着项氏的反对势力,他们或许是看不惯项氏跋扈作为者,或许是得不到项氏亲信只能转投怀王者,又或者本就是怀王亲信者,总之他们只有帮助怀王扳倒项氏,获得实权,才能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而项梁之死,给了楚怀王和他们天赐良机。
但是仅凭楚怀王自身的实力,还未必稳操胜券,一定能夺项羽军权,有没有可能他存在其他的援手呢?
答案是有的,楚怀王可能通过外交,获得了一个强大的外援:齐国。
项梁对抗章邯之时,齐国内部恰好发生了王室内讧。为区别两派势力,方便理解,我以“旧派”“新派”两字加于齐国人名之后,齐王田儋(旧派)被秦军杀死,齐人立了田假(新派)为王,田儋(旧派)之弟田荣(旧派)不服,又立哥哥之子田市(旧派)为王,驱逐了田假(新派)。
田假(新派)逃亡在楚国。其时项梁正希望齐国援助自己共击秦军,而田荣(旧派)提出的条件是要想齐国出兵,楚国必须交出田假(新派)。《史记》载楚怀王拒绝了田荣(旧派),并称:“田假与国之王,穷而归我,杀之不义。”楚怀王这一举动导致的直接结果便是齐国拒不出兵,项梁立刻败于章邯之手。
“齐亦怒,终不肯出兵。章邯果败杀项梁。”——《田儋列传》
至此之后,项羽对齐国此时实际当政的田荣(旧派)也产生了深重的仇恨,他把叔父之死归咎于齐国见死不救,“由此怨田荣。”
从整个事件来看,拒绝归还田假(旧派)的是楚怀王,按理说齐楚之间也应该从此存在嫌隙。然而从后续的事件发展来看,楚怀王和齐国田荣(旧派)的关系自项梁死后非但没有决裂,反而非常融洽。
何以见得呢?
楚怀王在夺得军权实权后,调遣了两项军事行动,一是以宋义为上将军,项羽、范增、以及其他将领都由宋义统领。这一路主力军受命北上援助正被秦军围攻的赵国巨鹿。另一路则是刘邦的西行军。刘邦暂且放下不提,单说宋义这一路。
宋义行进到无盐这个地方,驻扎多日,案兵不动,被项羽反杀夺权。这一事件众所周知,不再细说。我们需要特别注意的一个细节是,宋义为什么到无盐这个地方来,是因为要送儿子去齐国当齐相。
“乃遣其子宋襄相齐,身送子至无盐。”——《项羽本纪》
项梁死后,宋义成了楚怀王最依赖的亲信,此事已无可疑。“王召宋义与计事而大说之。”可以说,楚怀王的军事调遣,都是与宋义共谋的结果。问题是,楚怀王前脚刚刚拒绝了田荣(旧派)要求归还田假(新派)的要求,怎么突然他的亲信宋义之子竟然可以直接去齐国当国相了呢?两国的交情为何突然变得这么好?这么团结合作?虽然《史记》并无明载,但能够如此合作无间,楚怀王与齐国之间,只有可能是达成了某种契约,互相满足了对方的需求。田荣(旧派)的需求当然是归还田假(新派),而楚怀王的最大需求,除了希望齐国出力帮助自己夺权,和清除项梁的势力以外,似乎没有更合适的答案。
尽管《史记》没有提供更多信息,但齐国军队,主要指田荣(旧派)的势力有没有参与在项梁之死、楚怀王夺项羽兵权事件中,值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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