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第14章 尘归尘，土归土

眼睛 第14章 尘归尘，土归土

父亲总觉得自己窝囊。高中没念完，就被上山下乡运动卷到了农村，阴差阳错娶了我母亲，稀里糊涂生了俩孩子，从此便窝在这小山村了。

依照父亲的考语，母亲是个没多少文化，没多大见识的女性，整天对着她就像对着一头牛弹琴，除非你哞哞哞的叫，她能回应；喵喵喵细声细气的叫根本打不到她心里去。

父亲感到最恐怖、最不能消受的，是母亲为人的透明。任何人都能在我母亲那里找到一种广大的亲近。她的记忆力永远是一辆崭新的车子，轰轰开到岁月深处，一路按着高音喇叭，把家里所有的事，包括陈芝麻烂谷子都叨登出去。即便是不相熟的路人甲乙丙，也有机会耳闻我家的内幕，全村的人对我们家鸡毛蒜皮的事都了如指掌。

母亲是一心一意对父亲，她有最为朴实的观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即使嫁的是瘟鸡疯狗，也认了这个命。人总是要死的，就在这一根绳上吊死吧。

许多年前，我父母吵过架，父亲摔门而去，彻夜未归，母亲就怀疑他去了后山周家那个女人那儿——全村的人都这么猜疑，全村的人都没有证据——这是母亲哭诉给村里的姐妹的。

现在父母彼此憎恨着，谁也不肯放过谁。

有时我怀疑那是对我的一种惩罚。因为我年幼时无知，无意中对那女人不可告人的秘密做了宣传——每次一想到这儿我都不愿思维发展下去——堕落是自己的事，生活里的选择无论多么愚蠢也由不得别人，而且一切欲望带来的痛苦不是堕落的借口，我为什么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高三了。我一个月回家一趟。母亲越发老而迟钝了，总像在想心事，心不在焉，一句话我常常重复两三遍，她才能反应过来，半张着嘴，一副讶然的样子，问:啊？你说啥?

父亲变得老而啰嗦，劈柴时砍伤了脚，翻来覆去埋怨我不常回家干活。吃饭时再三表示很想念我，希望我常回家。我淡淡地说，学习太忙，经常回家是不可能的。他坐在炕沿上，佝偻着身子没做声。

我冷眼看着他，从前那个健壮的男子不见了。岁月和嗜酒将他全身的精力吸食殆尽，酒精麻醉了他的理智。他整个人像水里的倒影，有一种不断摇漾的迷离和恍惚。他蜷在那里瘪瘪缩缩，有时候出人意外地一笑，醉鬼的痴埃的笑。

我一阵钻心的酸楚，别过脸向外望着。窗外是一片菜地，金黄的油菜花闪着耀眼的光。小路上偶尔走过戴草帽的农人。太阳西斜了，满院昏黄的影子。家里养的一只肉食鸡庞大得不可收拾，一步一步，在昏黄的日影里蠢头蠢脑地踱着方步，像一只猪，而没有猪的乐观……

不久父亲便死了。酒精中毒。死得其所。一个人就那么灰败黯淡地结束了……姐姐默默的流泪，村里的大娘婶子搥着她的后背叫她哭出声，她依旧只是淌眼泪。我一滴眼泪也没掉……

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天，父亲没喝酒，带着我和姐姐在菜地里砍甜杆，砍下一截，剥去外皮，让我们俩去吃那汁水，吐了满地的白渣……还有一次是他喝了点小酒，叉腰站在院子外面的小路上，眯缝着眼睛看远处，阳光很强烈，那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那一刻很美好，希望那个瞬间永远停留……

送葬那天，我捧着骨灰盒，想到尘归尘，土归土，人死也不过是活的泥沙变成了死的泥沙，心里还是一片怆然。

天气很好。漫天的云掀腾翻滚，像滔滔的海浪。阳光烫痛了人的眼睛，街上川流不息的是五颜六色的秋天的人。

酒席在一家饭店办的，母亲人缘好，村里来了不少人，大吃大喝，谈笑风生。母亲哭过，而且坐在一堆老姐妹中间还在哭着。姐姐和姑姑坐在她身边落泪。结婚二十年，父亲给她的磨难终于到头了。结果发现随之而来的又是一种意料之外的心酸和创楚，无所谓爱恨，只有绵绵不尽的幽怨和空虚。她一遍遍重复的，是父亲临去世的前夕说的，我愿意下辈子再娶你……一个人，总是对你不好，偶尔好那么一次，你就会对那一次的好刻骨铭心。

我往来应酬，父亲的铁杆酒友，一个姓金的朝族男人，过来抱着我的肩膀说:“别难过，小伙子，我儿子今年十八岁了，到我家去，去和他摔跤吧。”

以后的命运一年坏似一年。两次高考落榜，托人找了份桦皮厂的工作又被人顶了。在北方的市城，没有什么私家公司，像我这样高中毕业，又不知该干什么，也几乎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姐姐毕业后分配到一家服装厂，往衣服上画画，刺绣；张军侯亮在汽标厂上班——我翻来覆去地想，也许当初我该读中专?

我灰心至极，租了好些书在家里看——用的是姐姐的钱。从早看到晚，昏天黑地。母亲在窗外簸豆子，很齐整地一声又一声——唰——唰——唰——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踱出门，对母亲说:“妈，我想出去打工。”

母亲放下手里的活儿，坐在石头上，看着我，半晌，说:“走吧。”

我抱着肩膀站了一会儿。菜园边开着大丛的步步高。去年的花白的纯白，红的鲜红，今年全串了粉，在杂乱的绿叶间伸出一朵又一朵粉污的花。巨大的黑蝴蝶落在花朵上，贪婪的吃花粉。

远处是一片秋天的稻田，原是我们家的，现在是别人的，我们租种，已经开始收割了。这辛苦的劳作，又要母亲一个人去承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