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萍水一面
抬起头,吕员外端详着这个公子。
独特的褐发红瞳,残破的悬龙抹额,陈旧的紫焰青冠,凌乱的丹红垂髫,还有那张无论怎么看都十分陌生的脸孔。
“当年公子的曾祖,当朝的尚书乌苴大人被皇帝赐死,灵柩就停在鄙府之中,守灵的是公子的父亲乌璞先生,还有公子,当时公子只有八岁而已,自此一面,今日再见,公子也已弱冠了啊。”吕员外感慨道。
那是一个大雪雱雱的夜晚,寒风凛冽凄骨,满庭皆是素白,而在昏黑的屋子里,几个人跪在矮小漆黑的棺木前,嚎啕大哭,悲痛的几近昏厥。一个孩子倔强的站在角落里,在邃暗的烛影中,冷冷的看着眼前发生着的所有的这一切,光影间,小脸上全是不屑一顾的倨傲。
公子冷哼一声,说道:“我祖父殡天之时,这府邸还轮不到你说鄙府吧。”
他又冷冷说道:“我乌氏为人所构陷,昏君屠戮我族人,侥幸逃得性命者寥寥无几,就连我这十年来,也是辗转于九州之间,流落于民间市井之中,到今日才寻到这里,这一切,皆是因那无道昏君……”
“公子慎言!”吕复寻的脸冷了下来,打断了公子的话。
他来到庭前,恭恭敬敬的朝北方行了一礼。
这一拜,让公子的心冷了下来。
他的脸色阴沉,尽是失望。他明白了,这吕府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吕府了,十年了,这个吕府已不再属于他们乌氏,也不属于曾经的亶氏,当然更不会属于如今的壬氏,它现在只属于它自己。
“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四海之内,皆是王臣。”吕复寻的声音平淡而无一丝情感:“公子再游走于江湖之远,也是在这皇帝的天下之中,过去之事已经过去,世间事不如意者众几何?公子何必继续困顿于过往之中呢?”
他摆了摆手,韩先生便端着一盘金子走上前来。
“这里有金三百两,公子拿着,买一个宅子,置办些土地,再讨个婆娘,余生就不必继续漂泊辗转了。”吕员外继续说道:“当年乌老先生对我们吕氏有再造之恩,小生吕复寻自不会忘记,所以这些算是我们吕氏的微齿报答之意,还望公子不要推辞……”
公子“腾”的跳了起来,他愤怒的青筋尽突,眼中红瞳灼亮,像要燃着了一般死死的盯着吕复寻,堂中的空气忽然的燥热起来。韩先生慌忙放下那盘金子,飞到公子身边,大手按着他的肩缓缓压下,将这怒气生生的压了下去。
吕员外冷冷说道:“望公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公子惊恐的发现,自己的内力竟顷刻间被这个平平无奇的下人给死死的封住了。他的内心忽然的感觉到深深的无力,这无力感吞噬了他的怒气,让他忽然的感觉到一阵的茫然。
“韩先生,送客。”吕员外淡淡的说道。
袁老板口干舌燥,他已经被晒的脱水,昏昏然不知周遭之所以然了。
他甚至已经产生了幻觉,幻觉里他把自己浸在了阜城的小星泉里,泉水清爽甘洌,凉津津的 ,格外舒服。他似乎还问到了一股子清香,是阜城上清斋刚蒸出来的大闸蟹,蟹黄被蒸的流了出来,香味四溢……
实际上,是那些乞丐们架起了篝火,在火上支起用湿泥糊好的山鸡,湿泥在火焰的撩拨下滋滋的冒泡儿、变干、结块,香味和烤出来的油水便从皲裂的土缝里渗了出来,萦绕在每个人的鼻息之间。
躲在墙角的小竹子嘤嘤的哭了起来,闲事的乞丐粗着嗓子用凶恶的口气让他不要哭,但越是这样,满脸抹着油彩的小男孩就哭的越凶,豆大的泪水顺着他那饱满的脸颊滑了下来。
一旁的猴子小声的安慰他:“不要哭了,小竹子,哭是没有用的。”然而听到这句话小竹子哭的更厉害了,小猴子手足无措,只好用袖子帮他揩泪,一揩揩下一片彩墨,露出小竹子脸上的一抹雪白。那个光脚老汉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一脚踏开小猴子,结结实实的给了小竹子一个大嘴巴,破口大骂道:“小杂种他妈的让你哭!”
小竹子被打的嘴角破了口,流着血,脸颊也立刻便肿了起来。他整个人都噤了声,瞪大了惊恐的双眼,周身剧烈的发着抖。然而暗地里,他的左手偷偷的捏着一把小匕首,那是袁老板的,但不知谁丢在了地上,被他捡了起来。
赤脚老汉抬腿还想使脚去踹,他想起了当年自己初来柳府讨饭,正是被那癞头管家一掌一脚给轰将了出来,这仇他时刻没忘,此时对着柳府请来的戏班子,他要把这旧仇给报了,况且他脚下的这瘦弱小子也没甚么还手之力……
然而脚还没落下,一阵风掠过,小竹子忽然的便不见了。
“欺负幼童,算什么本事。”一个分外清脆的声音,一个小姑娘忽然的出现在巷角,这小姑娘犹如冰雕玉琢,分外的可爱。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的妇人。那妇人面容如雪,五官端正:堆鸦髻上,雍荣华贵;远山眉下,冷若冰霜。身姿又是窈窕:肩若削成,腰若约素,一举一动间气度非凡,犹如脱凡仙子,不似人间俗人。
乞丐们都看的呆住了,四周鸦雀无声,只听见火上烤着的叫化子鸡,滋滋的声音。
小竹子被这个妇人救了下来,他躲在妇人的身后,脆生生的望着这妇人。旁边的小女孩噗呲一下笑了出来,她调笑小竹子道:“男子汉大丈夫,看你那模样,还哭来哭去的,羞不羞人。”说着伸出两个小拳头,捂着眼学起小竹子“呜呜”的哭,嘴角却还含着笑,小竹子的脸登时变得通红。
赤脚老汉躲在了乞丐群中,他一步一步的往人群里退着,直到没有人再注意到他——他悄悄的溜走了。
然而这一切都被小女孩看在了眼里。
“他跑了,姑姑。”小女孩撇了撇嘴,问到:“为什么不追。”
妇人说:“是你师叔的人,和我们一样,随他去吧。”冷冰冰的,像她的气质一样。
“上次是师伯,这次又是师叔,姑姑我到底有几个师伯啊师叔啊什么的。”小女孩没好气的说道。妇人摸了摸她的脑袋,转头对小竹子说:“扔掉你手中的匕首吧,那是利器,会伤到自己的。”小竹子摇摇头,倔强的说:“不要,我还要去救袁老板。”
小姑娘拍了拍他的头,歪着头,装作大人的口气说道:“你这个人呀,真是像驴一样倔呢,姑姑让你扔掉你就扔掉嘛,你的那个什么老什么呀,”她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就放在本姑娘身上吧。”
小竹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小女孩,问:“你真的有那么厉害吗……”,小姑娘一掐腰,鼓起嘴,眉毛树了起来:“哼,你敢怀疑本姑娘的本事吗?”小竹子慌忙摇头。
妇人移步走上前,如凌波微步,煌煌兮若遗世之仙子。
乞丐们从后面绕了过去,把他们三个人团团的围住了,然而就这个功夫,小猴子在后面悄悄的爬上了挂着袁老板的竹竿上,他要去解开绑着袁老板的绳子,他不愧是叫作猴子,蹭蹭几下就爬了上去,刚爬到顶上,下面乞丐们不知道谁号了一声,便纷纷朝着那个妇人冲了上去。小猴子趁机松开了袁老板的绳子,一点一点缓缓的把他放到了地上,那边乞丐们根本没心思管这边的事。袁老板的理智已经不见了,他自己不停的在嗫嚅着什么,甫刚一着地便奋不顾身的爬了起来 ,四处乱串,四处乱嚎。
那边,妇人只是抬手隔空的指指点点,乞丐们便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跌倒,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接近这个妇人,冲在前面的乞丐倒下了一批又一批,后面的乞丐们都刹住了脚步,惊恐万分的站在原地,拿着棍子的手都在发着抖,空气又归于死寂,只能听见旁边袁老板发疯似的长嚎声。
妇人再次抬手,乞丐们“嗡”的后退了好几步,她只是捋了捋自己散落下来的鬓角头发,放下了手。她又抬起眼冷冷的瞥了乞丐们一眼,乞丐们“哗”的又后退了几步,他们快要退到墙角了。
“来,”小女孩拍了拍小竹子的肩膀说:“让你看看姐姐我的厉害”,说着她就拉起了小竹子的右手,跑到了前面,小竹子把匕首往袖子里塞了塞,他怕伤到了小女孩。小女孩也学妇人抬起来手——她的小手太稚嫩了,团成拳头后努力的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狠狠的往乞丐们那边一戳,乞丐们毫无防备,谁会相信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会隔空点人呢?
但只听见一声惨叫,一个乞丐捂着胸口,缓缓的倒下了,他惊恐的瞪大了双眼,难以置信的张大着嘴巴——血从他的胸口渗了出来,流在地上,汇成了了一滩——他就这样的死掉了。
妇人只是点了他们的穴道,反而小女孩却动了杀手。
剩下的乞丐像见着了恶魔,丢掉了手中的武器,一窝蜂的散开,各自逃命去了,顷刻间便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剩下小猴子搀着袁老板,倚着墙颤巍巍地站着。
小女孩得意洋洋的对小竹子说:“你看,姐姐我厉害吧。”小竹子却已经惊的呆住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杀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死人,他的手在发抖,手心里全是汗,匕首也从袖子里滑了出来,掉到了地上。好一阵,他才缓了过来,挣脱了小女孩的手,也不顾掉在地上的匕首,慌慌地跑向了袁老板和小猴子。
小女孩有些失落,她捡起来那支小匕首,对着小竹子遥遥的喊道:“喂,胆小鬼,你的匕首。”然而小竹子听到声音,回头再看向小女孩的眼神里,已经全是恐惧了。他也不回答,和小猴子一起扶着袁老板出了巷子,匆匆的向右边逃走了。
看着他们的逃走的背影,小女孩特别失望,她的小脸上是难过的表情,妇人摸了摸她的头,温柔的说道:“你不该杀人的,他们这些凡人,是最怕死的。”小女孩低头小声的“哦”了一声,悄悄的把手里的小匕首收了起来……
一阵风过去,两个人便消失了,就像从没有出现过一样。而柳府前面也只剩下一个已经烤的焦黑的山鸡、一架空荡荡的戏台和一具横陈的尸体,还有散落了满地的棍子以及唱戏的道具。
这时柳府的门“吱呀”一声开了,癞头管家默默的走了出来,他扫视了一圈,默默的退了回去,“砰”的又关上了大门。
吕府。
吕复寻坐在堂上,他端着一杯茶,小口的啜着、品着。那公子已经走了,走的很落魄,他看着直直的青烟,从木案上摆着的博山炉里袅袅的升起,他发着呆。
正堂上一幅《溪山云霁》图,格外的气势磅礴,但两边的楹联却是生涩难通,像是一个初学作联的人写的:“山间松客休问晚,雾里仙人何言朝”。吕员外有一件心事:那还是乌氏没有倾倒之时的事,乌苴尚书在吕府喝酒,那时这里还不叫吕府,叫亶乌别院,还只是普通管家的他,端着酒,在一旁立伺,陪着乌苴尚书喝酒的正是当朝的大司马羲仲,以及御史中丞和叔,他们说到了一个陌生的词语:上古五大遗族。
谈及此,乌苴大人便找了借口故意将他支走,但他并没有离开,他偷偷的躲在了门后,将那次整个的对话一字不漏的给偷听了。
上古五大遗族,是吕员外第一次听说,乌氏、和氏、羲氏,当朝的皇族壬氏,以及前朝的皇族亶氏,这五个氏族。那天乌苴大人感伤说:“上古五大遗族的命数已经尽了,诅咒也该消失了”,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有时候想想自己的家族会消失不见,就会异常的烦躁,然而真到消失的那天,对我们这些人而言也许也是一种解脱啊。”
他们三个人喝着酒,感伤着亶氏感伤着自己,后来和叔大人还哼起了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子婉转悲壮,羲仲大人和着曲子念起了古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那天他们喝酒喝到了天亮,天亮时,也只有羲仲大人没有醉倒。
那天晚上,藏在门后的吕员外一动不敢动。
那天晚上,醉倒在酒案上的乌苴大人,满脸轻松的笑容。
博山炉的香燃尽了,韩先生走进来添香,添完香转身就要离开,吕员外叫住了他,问到:“上古玄皇帝宝藏的消息有进展没有?”韩先生摇摇头,回道:“只知道和五大遗族有关,但乌然公子看起来并不知情。”韩先生又问:“还跟踪他么,大人?”
大约三个月前,江湖中突然传出一个很有意思的消息,有人说玄皇帝的宝藏将要在九月的叶城重现天日。听到这个消息,吕员外就隐隐觉得这个消息和他偷听到的五大上古遗族有关系,他记得那天晚上他们提起过玄皇帝,他们叫玄皇帝为玄上祖。
吕员外点点头,让韩先生下去了。他不禁的为这些遗族悲哀,乌公子临走时还是拿走了他羞辱他的金子,曾经叱咤的一族竟落魄到如此地步,小儿不知耻辱,真是令人痛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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