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以继日

热水壶的温控开关坏了。坏了好久了，久到不知道有多久。但我和丈夫都选择放任不管，毕竟不是什么大问题，看着水差不多烧开的时候，自己用手拨一下就好了。在厨房等水开的间隙，我查看了一下冰箱里的食物，已经所剩不多了——两个西红柿、一棵花菜、半袋土司、小半瓶猕猴桃汁。还有一捆菠菜，放了太久，叶子已经软烂变黄了，孤零零地躺在冷藏室的最下层。

最近接连下雨，我和丈夫已经有将一个多月没有出门了。我们都不喜欢在雨季出门。不过说是因为雨季，其实我们平时也不太爱出门，雨季不如说是个不出门的借口。丈夫是个自由写作者，本来就经常呆在家里。我则在两个月前刚刚辞掉干了三年的工作，那是我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份正式工作，在一个小企业做简单的行政工作。这些日子我也尝试投简历找新的工作，要么被告知“你的简历与本岗位不匹配”，要么干脆石沉大海。刚开始也焦虑过，严重的时候要靠安眠药入睡，睡着了也常常被各种噩梦惊醒。

得知雨季要来的时候，反而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这样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再待一段日子。“没关系，等过了雨季再找新的工作嘛。”而且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体验一下家庭主妇的生活。结婚两年多，煮饭或是打扫卫生什么的，一直都是丈夫在做。他总是一大早就起床做好早饭，然后坐在书房里码字，等我起床后一起吃早饭。送我出门后再继续回去写东西，写累了就打扫卫生。在我下班前准备好晚饭，等我回去一起吃饭。也是我该做点贡献的时候了，我可以把家务都承包过来，让丈夫可以心无旁骛地写东西嘛。

我把开始腐烂的菠菜拿出来丢进垃圾桶，拿湿抹布擦去冰箱里残留的菠菜汁。拉开冷冻仓的抽屉，拿出仅剩的一支雪糕，靠在水池边。厨房窗外的墙根边，雨珠落在滴水观音上，“啪啪啪”碎裂后滚下绿叶，一种破碎的美感。雨如果落在大地上，看见的只有脏污的地面。美都是人想象的。

丈夫忽然从我身后闪出来，“你是不是又忘了拨开关？”

我低头看看水壶，沸水已经冲出壶口，浸湿了壶身。我赶紧用没拿雪糕的手拨了温控开关，“咕咚咕咚”声散去。我提起水壶晃了晃，大概只剩下半壶水了。我拍拍脑袋说：“抱歉我刚才在想事情。”

“还有吗？”

我“啊”一声看向丈夫，他正看着我手里吃剩的雪糕。

“没有了，最后一根。”

我说着，把雪糕递到他嘴边。一滴巧克力色的液体落在我的手背上，无声地向下晕开。他低下头舔去。我们靠在水池边交合。

下午雨停了一会儿，我问丈夫要不要出去转一转，买点东西。最后的食材已经在中午用完了。他说他的一篇小说正写到关键部分，怕出去一趟再回来会断了连接性。我决定自己出去。

我打开衣柜，拿出所有夏天的裙子铺在床上，好久没出门了，我想穿得好看点。那五颜六色的裙子中间，有一条淡绿色的碎花连衣裙，是我第一次和丈夫约会的时候穿的。那个炎热的夏日午后，我们去私人影院看了滨口龙介的《夜以继日》，往相反方向走着的陌生男女，在听到身后一阵鞭炮声后同时回头，视线在鞭炮炸开的烟尘中交汇。我和身边丈夫在逐渐升腾到最高点的背景音乐中接吻。他说我们的相遇也像电影中的男女，是命运的安排，但我们比他们幸运，因为我们永远不会违拗命运的安排。

我拎起碎花裙在穿衣镜前比了比，发现它把我黄色的脸部皮肤显得更黄了。我把脸凑近镜子，我的皮肤比我们相遇时深了好几个度，眼角也开始有鱼尾纹了，鼻子旁边还有一颗白脓包裹的痘痘。“没关系，化妆就好啦。”我这样想着，不甘心地把裙子从脚下套上来。短短的几秒钟，我脑子里闪过好几种可能。裙子到达腰部后再无前进的可能？没有，我的双手顺利地通过了一层薄纱的袖管。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没有，我一下就把侧面的拉链拉到了顶。穿上后发现太大了？没有，裙子恰到好处地贴着我的背部、腰部、臀部。我的身材没有什么变化。可是当我真的穿上它，我知道它已经是属于另一个岁月的东西了。那是一种，无论你在多少个生日时许愿“永远18岁”，都不可能留住的东西。我脱下连衣裙，塞进了衣柜的最底层。

我决定不出门了，食材就在盒马鲜生上选一选等他们送来。我想问丈夫有没有什么想买的，但他书房的门紧闭着，我怕打扰他的思绪，就自己做了决定。最近的盒马鲜生送过来也需要接近一小时。等待的时间里，我把家里的地板擦了一遍，卫生间的马桶倒上消毒液。大汗淋漓地倒在客厅的地板上，空调的冷风吹过，身体的触感变得粘稠且冰冷。

丈夫说我是他的初恋，但谁知道呢，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事实是，在他之前我有过一个男朋友。丈夫曾说我们的相遇和《夜以继日》里的男女主人公很像。的确很像，但我所认为的像和他认为的不一样。丈夫所说的和我们很像的相遇，是影片开头朝子和麦的相遇；我说的，是朝子和亮平的相遇。我是因为丈夫长得很像我的初恋，才答应他的约会请求，也是因为这样才提议去看《夜以继日》。

我在地板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看见自己站在和丈夫第一次去过的影院。空荡荡的影厅只有我和丈夫两个人，头靠着头。荧幕上，一阵“噼里啪啦”声后，男女主人公同时回过头。坐在影厅正中间的我和丈夫也一齐回过头。我看见一个和丈夫长得很像的男人，但不是丈夫。

我从梦里惊醒，听见门铃声。

我接过外卖，重重地关上门，发出“砰”地一声。

我想起来了。电影是我和丈夫一起去看的。而那条淡绿色的连衣裙，是我和初恋第一次约会时穿的。对啊，我和丈夫认识不过三年，怎么会担心三年前买的连衣裙穿不上呢。

丈夫从书房走出来，“你不是出去了吗？刚刚有人来了？”

“是外卖。”

“噢”，丈夫说，“我就快写完了。吃过晚饭一起出去走走吧。”

我说好，“我买了雪糕，你要不要吃一根？”

我拆开雪糕盒，递给他一支，剩下的塞进冷冻仓的抽屉。食材一一放进冷藏室。冰箱再次变得满满当当。又可以撑一些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