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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一部电影拍得非常经典时,电影的名字就会逐渐成为人类现象的表达词汇,如万物存在之始,将各类物件命名,物以名而生意,名因物而有义。这类电影均有这样的特点,一是反应了人类普遍的困惑,二是无法解决。像《罗生门》,在黑泽明大师的演绎下,已经成为这样一种现象的专属名词——当事人各执一词,各自按自己的利益和逻辑来表述证明,同时又都无法拿出第三方的公证有力的证据,结果使得事实真相始终不为人知,事实结果一直在‘真相’与‘假象’之中徘徊,最终陷入无休止的争论与反复,从而无法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事件或状态。
而今天我们要谈的电影是《楚门的故事》,没有《罗生门》的时间久远,但也渐渐流传成一个现象的定义——你是否在一个被设定好的世界过一场自以为是的真实人生?
很年轻的时候,看过一篇法国作家的短篇小说。大意是一个人为了永生,让科学家将自己的大脑切割下来,放到营养液中。大脑的神经末梢连接在计算机上,通过计算机程序传送各种刺激。人和现实世界一样,可以感受到蓝天,白云,歌舞,食物,香水,触摸。这个设计不仅可以让大脑感受的世界只留下极乐,而且只要有营养液的维持,就可以达到永恒。
然而这个换营养液的工作,需要家人一代代传下去。这个活在营养液中的大脑逐渐令家人厌烦,怀疑和遗忘,在家人眼里,他究竟是死还是活,令人疑窦丛生——这个在营养液里的大脑是否又是自己的家人?内心的纠结令人疲倦生厌,终于,失手摔破了装营养液和大脑的玻璃缸,一切残存的物品被扔到了屋外的垃圾箱。
后来才知道,这来自美国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的假想实验,“缸中之脑”。当时这个故事带给我的冲击,如同一场的巨大的龙卷风,粉碎了我对这个客观世界真实性的确认。而正是这种确认,是我们在这个世界获得安全感的唯一方式。
人不得不承认,我们其实只存在于,通过视觉,味觉,听觉,嗅觉和触觉在意识里加工过的世界中。那么,我们如何确定外界客观世界的存在?如果说我们共同感受了一张桌子的存在,证明了客观世界的真实。但我们又怎么知道,这张存在于我们的经验世界里的桌子是否一模一样?而所受的教育告诉我们,客观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又如何否定,可能有一个比我们宏大无数倍的世界,那里只要有一台计算机,就可以连接我们这个世界的整个人类的神经末梢,我们所谓共同认可的客观世界,不过只是一种相同的刺激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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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门的世界》便是这样一个“缸中之脑”的实验,实验的目的是为了巨额的商业利润。这个“脑”在电影里是我们通行定义的“人”,一个叫“楚门”的人,“楚门”是英文“Trueman”的音译。显然在英文里,这个词表示“真实的人”,而“真实”这个词,在人物的名字上就借助一种“此地无银三百两”式的强调重复,刺激观众对“真实”的思考。中文名字的“真实”可能想反应在《楚门的世界》的“世界”两字上,世为时间,界为空间,这是我们赖以生存和确定真实的参照系。
在一个比较疲倦的下午,看到了《楚门的世界》的主演金·凯瑞。想找一部轻松不低劣的喜剧看看,金·凯瑞——听说他是好莱坞的周星驰,当然,周星驰——也听说过他是香港的金·凯瑞。但这次,依靠印象中演员的特征选择电影显然错了,因为这部电影一点也不轻松。金·凯瑞——一个印象中的喜剧演员,出色演绎了悲情的楚门,而且因为此片获得了金球奖最佳男主角。
不轻松不意味着不好看,而是看完后,发现自己刚才全神贯注地过了一段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看完这部电影后,多年前,那“缸中之脑”的小说,令自己陷入“晓梦迷蝴蝶”的状态,栩栩重现,虽然不再像当年那样恍惚到不能自已。这像原本需要轻松的麻醉药,却直接找了把手术刀,如“庖丁解牛”般剖解这个世界。
“缸中之脑”的脑既然是楚门这个人,那控制脑的计算机又是什么呢?程序设计师是一名叫克里斯托弗“Christopher”的导演,“Christopher”,“Christ”?这是我看到这个名字后的下意识联想,这是个创世的人吗?电影验证了这个联想,克里斯托弗就是楚门世界的创世者。
如他在影片中宣称:这里是海景岛,世上最大的摄影棚,除了中国的万里长城,这是唯一从太空可以看见的地球建筑。而这个巨型摄影棚的作用,就是从楚门出生开始,无处不在的隐藏式摄影机24小时不间断的记录楚门的生活,十七亿人看着他出生,220个国家的人观看这个无剪辑的生活秀,这是观众偷窥欲的集体狂欢。
楚门的世界里,除了楚门,其他人全部是演员。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植入广告带来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为什么被选择的是楚门?因为,当年在五个准备出生的备选小孩中,一个婴儿正好在节目开始直播的时候出生,被节目组命名为楚门。如我们的生命初始于万千精子搏击后的概率,偶然中唯一的确定,我们是偶然?那何来必然的意义。我们是必然?生物学似乎并没有论据支持。
电影开始的楚门,已经三十岁,也就是他的生活已经被全球直播了三十年。这个时候,有件事还在直播范围外,就是楚门和妻子的床上生活。此时,镜头会移开,播放音乐,镜头里或者会有窗帘随风舞动的情景,暗示着屋内正在进行的事件。然而显然这个规矩也要被打破,克里斯托弗已经在电视采访里承诺,将要现场直播楚门的亲密过程。
楚门从出生,就是充满好奇的孩子。为了预防他逃出海景城,他的家庭教育,学校教育包括朋友,全都无所不用能及地,暗示他海景镇就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再也不可能有比海景镇更好的世界。在这也不能阻拦楚门探索新世界的好奇心时,设计师设计了童年的楚门随父亲出海(人工海),风暴骤起(人工风暴),执意前行,后来父亲落海而亡。用内疚制造对海水的恐惧,用恐惧阻拦楚门试图远行的决心。事实上,克里斯托弗做到了,这个做到很容易,因为楚门是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普通人多就是梦想在恐惧和不安全感中渐渐消磨或者被隐蔽。
秘密终于渐渐被楚门窥测端倪。如果一件事永远不被当事人知道,那不称其为秘密,不知道的事情对于当事人等于不存在。生活有了裂缝,秘密的真相才会渐渐显现。
裂缝的始端起始于,在街上,楚门发现了自己已经去世的父亲(大家劝他是幻觉)。
开车时广播突然播出:“他在斯图尔特街,演员待命,九十秒后就到,把小狗牵出来,保证咖啡是热的”他把车子急转弯,广播又说:“他转进兰卡斯特广场了,他差点撞到人了,来人啊,快换频道”
楚门跟自己的妻子梅丽说,妻子置之不理,一板一眼地说着关于咖啡豆,切割机的介绍(广告植入)。母亲到家里跟他一起翻旧日的照片,回忆幸福的一幕一幕,试图熄灭楚门的疑心,却让楚门发现了结婚照中,梅丽悄悄做的一个食指中指交叉的动作,这在基督教中表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发假誓。
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马龙,不停劝他要相信这个世界。有些心虚的发誓令楚门疑窦丛生,事实上,马龙走后,楚门孤独坐在海边,雨下来,这是剧组设计让他快回家的方式,操作有些失灵,只有一注雨随着楚门移动,然后才变成倾盆之势。
当一个人发现自己周围的人,自己相信的爱都不可信时,楚门开始激烈反抗。他去火车站订票,售票员说要下个月才有票。他开车疯狂在街上乱闯,试图冲出这个城市,各种方式阻截,最后一条路上说核工厂发生事故,禁止通行,满街是穿着防护服的警察。他回家用餐刀威胁妻子梅丽,马龙突然出现,带着楚门去海边,见到了他逝去的父亲。
创世者对父亲死而复生的解释是,落入海中,被人救起,失忆二十二年。楚门已经深知这一切都是设计,然而多年对父亲的思念,内疚,仍然令他紧紧抱住自己的“父亲”,泪流满面,这真情流露的情感,令创世者和他的协作者们麻痹了警惕,楚门获得了出逃的机会。
更应该说,这个机会是创世者给他的,因为“父亲”的出现,他克服了对水的恐惧,他从海上出逃。
满街的人寻找他,创世者升起了人工太阳,刮起人工飓风,阻拦不了将自己绑在船上的楚门。楚门到达海的尽头,才知道天和云是巨大的彩绘幕墙,沿着墙,有一道窄门,通向外面的世界。
这个时候,创世者克里斯托弗出现了:听我说,楚门,外面的世界比我虚构的世界更不真实,同样充满谎言同样虚伪,但在我的世界,你不必害怕,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楚门决然离去,荧幕外观众哀嚎:以后我们还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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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里有一个少数人,楚门在大学时喜欢的一个女生——施维雅。施维雅也爱上了楚门,试图暗示真相,被节目组赶出了海景城。多年以后,在导演克里斯托弗接受电视采访时,她打进电话指责导演:你对楚门所做的一切都是对他的伤害。
这种指责愤怒却无力,克里斯托弗回答:你们所在的世界是一个病态的世界,海景镇是理想国度……如果他决心要查出真相,谁也阻止不了他……
施维雅是少数人,少数要撕开伪装,展露真相的人,这像我们这个世界的公众知识分子,确实少之又少。在这个以多元价值观为口号的年代,人类以科技的前进遮蔽虚无主义的弥漫,看看现在的金钱文化,丧系文化,反智文化,尼采早就预见了这个时代的到来。
只是,这少数人在揭露真相的同时,并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是不被设计的自由,而这种自由又真正就是幸福吗?
人只要和这个社会共存,就必然会有共同遵守的规则,也就是说,人必定在一个设计好规则的社会里生存,无论你选择什么职业和生存方式,无一不在这个社会的框架结构里。那么,逃离这个框架的人要逃离所有的人。这意味着,一个人在沙漠的生存便是最大的自由。而这自由的人,是否可以生存?如果不能生存,这个自由拿来做什么?鲁滨逊即便在荒岛上生存下来,还是时时想着要重返人类社会。
自由什么时候才等同幸福?在“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的人心中,自由在苦难中产生。而在苦难中升腾起幸福感的人是伟人,是行进在超人路上的人。
那么对于一般人,我们是需要自由还是更需要安全感?安全感这个东西,本身就代表对于外界的依赖,像家庭,体制,社会地位,财富等等,或者有人否认安全感来自这些,而是来自自身的才华,而所谓自身的才华获取的安全感,不就是在社会设计好的规则中,顺利找到一席之地吗?
我们能够生存的信念,在于能够中和被设计和自由之间的关系。楚门的悲剧是他的人生没有和其他人产生真实的关联感,而我们的世界里,至少大多数人都是楚门,楚门和楚门之间是真实的关联。选择和哪些楚门发生关联是我们在被设计下的自由,这就够了吧。另外,我们也许还有一种自由——“我思故我在”。
楚门在影片中更是个悲情的载体——明知被设计却心甘情愿被设计的人——那些演员们,岂非更可悲?例如从小和楚门一起长大的马龙,在几十年的生命中只离开海景镇一次,而他是这样评价这次经历:到处都去过还是这里最好,看这日落,太完美了,上帝的杰作。
看到这段话,不禁令人想起杨绛先生那句对《围城》的著名评价:.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
如楚门世界的观众——浴缸里的猥琐男,沙发上的老姐妹,心不在焉的女招待,敷衍塞责的警察,愿意放弃自己的生活,选择活在楚门的喜怒哀乐之中,把自己变成别人生活的观看者和一台接收器有区别吗?当主动停止自己的思考和成长,肉身是否还是人的定义?
这些人貌似有选择的自由,因为他们选择了做演员和观众。然而我们真有选择的自由吗?在没有自由选择的能力之前。现在有个很火的综艺节目《奇葩说》,当选手们在一个辩题的正反面反复论证时,观众席上的票数,一会儿正一会儿反,时时被说服,时时被改变,选择的自由,然而,观众自由选择的能力呢?
在影片的最后,克里斯托弗抚摸着荧屏上楚门的脸,眼泪盈眶。这是一个创造者对创造物的情感,是一个艺术家对作品的不舍。他也为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楚门没有发现这个世界的纰漏,他的人生是否圆满?
如果没有发现,节目组已经找了个和施维雅很像的女演员,马上就要走进楚门的办公室,成为楚门的恋人和下一任妻子,这是楚门的梦想。楚门的世界里一切都围着楚门转,至少从生活形式这个角度看,这不正是很多人想选择的——无难度,无痛苦,心想事成的美丽新世界吗?
楚门的痛苦是发现了真相。他义无反顾地走出海景镇,如赫胥黎《美丽新世界》中的野蛮人,宁愿在荆棘丛生中野蛮生长。但是也有一种可能,他会像马龙一样,觉得去过了哪里都不如海景镇,而又希望过那种被设计的美好生活。
文章开头提到了《罗生门》,楚门离弃了楚门世界,是因为这个世界的绝对假,而他进入了一个各说各话的罗生门世界,在相对假的世界又如何找到真相?
是不是快把人绕晕了,到底想表达什么?我们从小习惯一个标准答案,一个中心思想,而实际生活真没有标准答案和中心思想。我想表达的,大概就是在混乱中找到自己的平衡,在被设计中寻找自己的选择,在反复思辨中提升自己自由选择的能力,才能善用相对的——选择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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