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

晌午刚过，冬日村头的树枝上隐约活动着几只不知名的鸟，扑棱着翅膀，好似要飞上琼霄；枝头凋零的几片树叶，在飞鸟打闹的瞬间，晃晃悠悠地落下。要说这百八十里的乡间，这会的天气其实还算不错。南边的云层有点低，略显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这个村落特有的味道。

“哇，好香呀！”二姨手里持着笤帚，嘴角微微上扬，两鬓泛白的发丝像极这日落下的尘埃。村子有些年头，二姨也是难得的好手艺，乡里之间，也就数她做的酒地道。邻里时不时的，总会有人上门讨要几口润喉，可大家都明了她的脾气，那个“小气”是出了名的。

片刻间，烧得通红的炉子，将她脸颊映衬得愈加发烫。

“狗子去哪了？该他来搭把手了。”她头也不回地问我。“这会应该打到第三关了吧……”我漫不经心地答道，随即反应过来说漏了嘴。

“什么第三关？”“不不不，二姨，我说的是应该在弟弟家吧！”我随手将装满酒糟的筐子放好，借口上厕所，便从后门溜了出去。

“幸好，要不是我反应快，就把狗子哥暴露了……”我一边念叨着，一边偷偷溜进街角的一家游戏厅。

“啊，快死了快死了……快来，给我加个血……好嘞……”那里正在热火朝天干着boss的就是狗子。“你倒好，家里在做酒，自己却跑来打游戏！哼！”我气呼呼地走上前。“哟，三弟呀，你不是在帮忙吗？咋跑过来了？”他满不在乎。

“二姨让我来喊你！”我越来越生气。

“这样啊？”狗子摇晃着脑袋，“要不，我把你偷了你家衣柜后面的五块钱告诉你妈了？”他一幅志在必得的样子。

我顿时怂了，要知道我妈可是最以我为荣的，惨了惨了，被狗子抓住把柄了。“那这样吧，我把今天的活先干完，你明天再回去帮忙好不好？”我可怜巴巴地望着狗子。

“行了，我知道三弟最好了，回头我跟二姨说下，晚上包饺子给咱们吃！”“好嘞！”于是，我又屁颠屁颠地跑回了二姨家。

这会的炉子烧得更旺了，漫天的酒香穿堂而过。沿途走来几个大人，一边叼着烟，一边笑呵呵地念叨着:“姨啊，您家的酒是越做越香了，到时候可别忘了给三伯家提一斤。”“对呀，还有四叔家里。”“哟，这不是还有咱大姐家嘛……”做酒的院子里人头攒动，时而点评几句，时而坐立不安，每个人都怀着各自的心思。这味道是越来越浓，不一会儿，就覆盖了整个山头。

我在一旁添着柴火，一边将剩下的酒糟倒入筐内，扑鼻的香要把我晕倒。恍惚间，我好像看见狗子哥跑回了家，袖子一挽，利落得将酒糟抬起，顺手把做出的酒倒入一个加封的罐中。

“狗子，把三弟背回家吧，估计是被酒熏醉了。”我隐隐约约听见二姨说道，随后就失去了意识。

等我醒来，已经是吃过晚饭。我妈正在房间里忙活，我问道:“二姨呢？”“这会应该去山上了吧。”山上？我有点摸不着脑袋，按理说不该是被聚着的人群吵闹着拿酒吗？“二姨这个人呀，啥都好，就是有那么点小气，儿啊，以后少去二姨家找狗子玩，小心吃亏！”心里虽然纳闷不已，可我也不敢多言。

我走出房间，茶几上摆着一个碗，掀开盖子，里面是饺子，碗盖边沿正落下几滴热气蒸腾的水珠。“这是二姨家的碗！”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原来狗子没骗我。但是他们做了酒后，又去哪了呢？

我的眼睛望着窗外，远处山头有点点光亮，我看不清那是冬日的浓雾，还是升腾起的烟霞。

心中的狐疑一直保存了十年……

这年，狗子哥突然联系到我，说自己当兵回来了，约我回村子里喝几壶。十年未见，自然是亲切，我没有迟疑，向领导请了假，便赶回了村子。

狗子变黑了，也变壮实了，从他给我的大拥抱里我着实感受到。十年未回，我还牵挂的自然是当年的二姨，正准备径直想朝着他家门口走去，他却拉着我说：“先别急，陪我去个地方，那是我心里落根的地方……”我满脸的疑惑，他却带着我走向了村后的小山，手里提着的，正是当年二姨做的酒。“这么多年，这酒很醇厚了吧！”我下意识地舔了舔舌头。狗子冲我笑了笑，自顾自地朝前走。

两人一路上没有多说话，仿佛这几年的风雨，磨平了我们各自的性格。来到一块墓前，他把酒放在坟头，随即在前面磕起了头。这是我十年前未曾想过的狗子，原本桀骜不驯的脸庞，多的不仅是沧桑，更多的是那种无法言语的沉默。他起身拍拍身子，尘土飞扬中，他将那壶酒撒向大地，嘴里呢喃着什么。

我站在一旁略显尴尬，就往墓碑前挪了挪脚步，上面名字的姓与狗子哥相同，我一时哑口无言，明白了这是谁家的坟。狗子继续说道：“爸，我带酒来看您了，这是您一直最想念的，十年前如此，现在也如此，如果我妈还有力气做酒，我明年继续来看您……”

山头弥漫了醇厚的酒香，而我的脑海一直浮现着当年“小气”的二姨，“二姨现在如何了？”我试探地问着。“年纪大了，总有些毛病。三年前中风住了院，我在连队的时候就先将她接到了敬老院，今年退伍，我想把她接回来……”狗子的脸上，毫无表情起伏，坚毅的神情让我莫名感到心安。

寒风吹过，除了那熟悉的味道，几片落叶刮进了我的外衣，我抖落出它们，捧在手心，清晰的脉络上，我仿佛还能看见葱郁的光，这片土地，还是当年生我的模样。（南寻，201901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