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间:2018年8月23日周四(辞职后第五十天)
地点:山东荣成
天气:阴转小雨
温度:22°-27°
算上今天,已经是连续三天没有发开发信了。
发开发信这项工作,对于做外贸的人来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尤其对于新入行的外贸人来说。它和我们常见的销售员上门推销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在形式上以发邮件的形式代替了上门面对面。
虽然这样会避免掉被当面拒绝的尴尬,但也要承受有可能成百上千封后的邮件之后仍然无人无津的寂寞。
虽然在三天前的日子里,我已经连续发了一个多月的开发信,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喜欢做这项工作。之所以不喜欢仍然坚持去做,是因为我毕业那一年就开始做外贸,而十多年下来,似乎也只会做外贸了,虽然成绩谈不上优秀,也谈不上糟糕。
我喜欢读书,散文,小说,诗歌,一切让人感觉美好的文字;我喜欢写,散文,小说,诗歌,一切让人感觉美好的文字。但无论是读是写,都已经荒废了太久,它们的成色目前远不能滋养我的生活,而对于没有隔夜粮便不能安生的我来说,必须选择一项工作来安放我对它们的热爱。即便这项工作不是我喜欢的,甚至是我已经开始讨厌的。
但我真的没有隔夜粮吗?其实又不是的。辞职前我反复核算了好长时间,就我要求并不算高的生活水准来说,即便是一两年没有任何收入,也不至于下降多少,更谈不上挨饿受冻。然而当真的到了没有了之前的收入的时候,那些不安的情绪仍像游戏机里的地鼠一般,以难以预测的节奏时不时的露出头,调皮的令人沮丧。
即便辞职前我对此也做了相当的预估和心理准备。
我这样的心态和状态并不是第一次出现,而我老婆早在我们几年前刚开始恋爱的时候就有过总结,她说那是因为我从小便缺乏安全感,她是从我给她讲过的我小时候的两件小事儿上得出的结论。
第一件事是发生在我八岁刚开始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阵子阴雨天连绵不断,持续了将近一周。厨房里主要用来烧火做饭的棉花柴已经剩不下几根,而外面垛起来的存货湿的无法使用。那天娘在做饭的时候又抱怨起这糟糕的天气,最后轻叹了一声:这雨要是再下下去连饭都没得做了。听到这话后,我几乎一夜未眠。
到了第二天吃完早饭后特意又看了一眼厨房,仅剩的几根柴火也烧完了。而母亲脸上的愁容让我感到更加凄凉——只不过当时我并不知道用这个词来表述罢了。
没柴火没办法做饭,不吃饭人不就饿死了吗,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呢,怎么办呢?去学校的一路上我忧心忡忡,到了教室后越想越难过,竟忍不住掉下泪来。当时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又是玩伴的李闯问我发生了什么时,我抽泣着跟他说我家里快吃不上饭了。而他拍着胸脯说让我放心,他家干柴火多,完全可以给我们家一些。有了他如此的安慰我才终于稍稍安下心上完了上午的课。
中午还没有吃饭,李闯的母亲便风风火火的找到我娘,说李闯非得哭着闹着让她给我们家送柴火来,说我们家都快吃不上饭了。我只记得随后两个大人就是一阵大笑,她们具体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最后我娘没有从李闯家拿柴火,我们也没有饿着,虽然后来的雨还是又持续了几天。
只是后来爹娘在厨房里将各样的柴火储备的比以往更紧实了。
第二件事大概是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年棉花收成很差,而棉花是我家仅有的经济作物,种的小麦等到交完公粮之后剩余的也仅能供我们吃饭了。父母就靠着几亩地的棉花支撑着我们一家六口人的生活,紧巴的一分钱恨不得掰两半,而一旦棉花欠收,生活自然更加艰难。
我记得那一阵子父母整日愁眉不展,平日里爱笑的父亲脾气也变得有些暴躁,明明是依然火热的初秋,家里的空气却似乎能凝结出冰霜。我们姐弟几个放学回家也不敢那么嬉闹,排行最小的我尤其感觉沉重,连做完作业后找小伙伴玩的勇气都没有了。每天只感觉天空都是灰色的,没有一丝生气,上下学的路上只顾低头走,生怕让人看到我脸上写满了“我家一分钱都没有了”的表情,更不敢看别人——所有人都应该比我们家有钱。
碰巧的是那天学校里又要收取一个什么费用,回到家我却不敢跟娘说。而娘那天却没有再锁眉头,甚至还笑着说我怎么年纪不大心事不轻的样子。我犹豫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的说出学校要交钱的事儿后,娘又笑了,说不用担心,爹出去卖棉花了,虽然那些棉花成色不好,但终于还是卖出去了——比我爹早回来的邻居已经提前告诉了娘。
我清楚的记得当时我的心里突然出奇的亮堂起来,放下书包就跑到了大街上去迎接爹。刚到街上就看到了爹骑着那辆老旧的但后座已经空空的自行车笑容满面的回来了。我一把拦住他兴奋的问他买了多少钱,爹笑眯眯的冲我伸了一根手指:一百块。
我的整个世界像是重新被激活了。接下来的几天我感到出奇的轻松和自信,走路一改往日的阴沉,时时都高高的挺着胸脯,恨不得对每个过路的人都说一遍我家又有钱了,我家现在又有一百块呢——那种自豪感仿佛我家一下子从赤贫成了百万富翁一般。
只是那种自豪和轻松并没有延续多长时间,即便爹娘更加的谨慎,即便日后稍稍宽裕些仍是不安,贫穷带来的惶恐似乎到现在也没有消除。
长大后,我对儿时的这些经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甚至只是当成一种趣事和当时还是我女朋友的老婆讲——谁没和女朋友说起小时候自认为好玩的事儿呢?
只是她听后有些伤感:那些事儿原本就不该是个孩子应该操心的——从小就那么没有安全感,也难怪你把钱看的那么重,账户上代表着钱的数字对你更有安全感,虽然不花的话,那也只是数字而已。
她说的一点也没错,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安全感这个词。我只知道那些数字确实几乎左右了我全部的情绪。它的增加让我心安片刻,但它的减少却会让我焦虑好几天。所以我近乎病态的尽力去掌控那些数字,不让那些数字减少,因为我要用它来对抗将来所有不可知不可测的未来——包括疾病,事故,变故,所有会拖拽这些数字的一切。
即便我完全不知道它们会什么时候来,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
我完美的继承了爹娘他们谨慎到骨子里的不安,那些对没有隔夜粮的恐惧。我拼尽全力的去储备这些隔夜粮,以便在真正用到的时候可以消除那些不安,不再有那些恐惧。如今却发现,这些不安和恐惧早已经在我的骨子里盘根错节,它们的坚固让我的隔夜粮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然而时而起伏时而平静的情绪仍然向我诠释着人之所以为人的复杂性,有不甘,有对抗。对那些不喜欢的事物我依然保有着排斥,那种本能并没有因为所谓的理性和无奈而消逝,反而愈加强烈;对那些热爱的东西依然向往,隔夜粮仍能给我若干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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