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对武侠小说的印象和理解都自于电视荧屏。但年少无知的稚子如何能真正领悟到那些刀剑背后的情、侠、恩、仇。如果不是亲身拜读金庸先生原著,或许现在我对《天龙八部》的认识仍停留在降龙十八掌、凌波微步和段王爷的风流上。
每个年龄段有每个年龄段的世界观。我庆幸,自己在而立之年读了《天龙八部》。虽然谈不上刷新世界观,但至少通过跟着他们一同生、老、病、死、怨、爱、求的经历,让我更深刻得理解了不同其时但同其义,不符其形但不离其宗的现实人生。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天龙》有今,《天龙》似今,《天龙》即今。
对《天龙》的理解,我不敢妄言。每个年龄、每种背景、每种心情下的人读来之感一定是不同的。在这里,只能是一家之言,供饭后茶余一笑。
首先,《天龙八部》是一部悲剧,其悲在于苦,其苦有乎七。即是佛家所说的"人世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当然,佛以慈悲为怀。所以,小说的最后仍是向慈向善,让人感到所有的苦都是一场空。
生是苦之始。萧峰的身世之谜占了整部小说的大半部分篇幅,直到讲到少室山一战,才终于揭开了萧峰身后的所有谜底。在此之前,萧峰从天下第一大帮帮主到公然被逐再到成为中原武林的众矢之的再到最终流浪关外。这一切的苦都来源于他的身世。只因种族不同,所有的罪名都瞬间变为'莫须有"。要知道,当时的南宋与大辽的矛盾真的可以用仇深似海来形容。对于萧峰这样的天地男儿,正当其位高权重报国有门,一身正气大义凛然之时,却让天下有头有脸的各路英豪在如此公开的场合道出了其身世。当他知道自己一直最憎恨的契丹人就是自己的本族人时,这种程度的苦痛,恐怕我们都难以感同身受。这一定比我们时常说的"我们自己最终都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痛苦百倍。接着,萧峰此后所有经历的苦痛,包括大不义地违背誓言杀了中原人士,大不仁地亲手杀死最爱的人,乃至最后大不忠地绑架辽国皇帝和最终自杀,都源于其生为辽人身为汉的矛盾身世。如果萧峰的身世只是单纯的汉或辽,想必萧峰就不会成为这个悲剧的萧峰了。萧峰的人生,我们一辈子也不可能经历,但我们却能跟着文字与萧峰一同经历他的人生。当反过来面对自己现实中的苦,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有更强的韧性和更阔的容量去承受和接纳。
红颜易老,斗罢始痛彻。作为《天龙》中的重要分支情节,无崖子与三位师姐妹之间的情感纠葛淋漓地展现了红颜难驻全是苦,为情斗罢终是空的悲剧。自李秋水让童姥走火入魔,变成一辈子的"侏儒",童姥毁了李秋水的容,到李秋水砍了童姥的双足,童姥用计重伤了李秋水,再到二人双双看完"画中人"后气绝,她们用一生的时间在争斗,直到双方生命的最后一刻仍不罢手,想的仍然是比对方晚死,哪怕是多活一秒似乎也是赢得了这场斗争的胜利。但最可悲的是,在这场双双赔上了青春容颜、一生时间和忠诚爱情的世纪斗争的结尾,双方都输了,不是输给了对方,而是输给了他们最爱的人。人已老,容已失,命至尾,爱却离。还有比这更悲情的事吗?但值得注意的是,金庸先生为何要这样安排故事情节。也许并不是为了把善的东西撕烂给大家看,让大家一起去悲,而是为了讲善,讲慈,讲空。赌上一生的双方,却都成为了输家,那为何不能将人生向善,放开那些仇怨?兴许一时的放开反会成为瞑瞑中的幸运,就像虚竹破解"玲珑"棋局那样,向死反生,不求反得。
病如魔,仇恶了一生。段延庆与慕容氏都想当皇帝,但其初衷却是完全不同的。段延庆是因辱而仇,慕容氏则是因脉而传。在兵变中,全身都被砍伤,一度沦为植物人的储君太子,因为失踪而未能继承皇位,且不谈其中是否含有政变篡位之谋。光说段延庆的这段人生变故,确实是辱之深、仇之极。他的仇与恶并不来源于他身体上的病,而是心中的病态。从他后来的武功和影响力来看,甚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他的武功可能比他没有受伤之前还要好,他也完全可以靠他的本事,在西夏国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但他对大理国的皇位仍是放不开手,不择手段地想将侮辱返还,将皇位夺回。这样的执念和诉求苦了他大半辈子,直到最后段正淳死,刀白凤自杀,他还是没能坐上大理国皇位。而这位太子最具悲情的人生更在于刀白凤出轨之时与他受辱最深时完美结合,生下了段誉。最重要的是,段延庆并不知道这个他最感激、像观音菩萨的女人正是段誉名义上的母亲刀白凤。刀白凤在他没有勇气活下去的情况下给了他活下去的希望,同时却也为他一生追逐的报仇和夺位早早地划上了不可能的句号。所以,金庸先生在书的最后也没有让段延庆死。因为这已经是比死更悲剧的结局了。
死虽苦,终可化。从头至尾,书中死了太多的人。但比较有代表性的,我觉得有两处。一是萧远山与慕容博被扫地僧打死,二是无崖子的"等死"。书中的主线就是围绕萧氏与慕容氏之间的仇恨展开。慕容博假传信息,引得萧远山爱妻当场毙命。在天下无双的萧远山眼中,自然没有人能伤他爱妻分毫,相信他也自信能够给他的妻子足够的安全和安全感,他妻子也一定很沉浸和享受这份安全感。但就在这种情况下,萧远山没能保护住他的妻子,并且书中描述萧远山爱妻被砍死时的词语极其惨烈,基本是被腰斩。这就更与萧远山的武功高强,能给妻子提供十足的安全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下无双又何如?爱妻已死,独活无意。于是,萧远山选择了死。可想而知,对萧远山来讲,亡妻的痛苦是大于自杀的。萧远山选择了死是苦,之前说过,金庸先生不是为了写苦。所以萧远山也就肯定不会死。不会死并不是为了报仇,而是为了渡化。如此血海深仇,如何能够渡化?我想,哪怕是放到现在,也不是一件易事。但金庸先生想出了奇招,就是让他们再死一次。冤冤相报何时了,能放手时还放手。苦渡成了慈。另外,对于无崖子的死,同样是为了报仇。因为丁春秋大逆不道,将师傅打下山崖,终身残疾,难以报仇。于是,他想到了用"玲珑"棋局来觅人。对这样一个传毕生功力,或者说以死来为报仇的无崖子来说,他觅到的却是一个极守清规戒律的和尚。要这样一个和尚去帮他杀人,想来也是可悲。到最后,丁春秋也只是受了虚竹的生死符而痛不欲生。但这样的悲剧转善的结局却丝毫没有偏离金庸先生本意。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处处皆悲,时时有泪。"人世七苦"中的后三苦无时不刻地嵌入到了整部小说的每个细节中。这也是金庸先生想要写的重点。先说怨憎会,无论是萧远山遇到了慕容博还是段延庆遇到了段正淳,抑或童姥遇上了李秋水、木婉清遇到了刀白凤,还有王夫人遇到了阮星竹、秦红棉和甘宝宝,甚至是岳老三遇到段誉,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定都是恶斗。人生在世,谁都希望怨憎之人从此陌路,永无交集。苦就苦在,这些人不仅没有陌路,还往往狭路相逢,甚至是在自己最落迫的时候偏偏遇上对方。 再说爱别离,这里的别离不是简单的分开。如果简单的分开都算做"人世七苦"之一,那境界也就低太多了。《天龙》里的别离,往往都是生离死别或者一别数载。萧远山与妻子的别离、萧峰与阿朱的别离、虚竹与叶二娘的别离、段延庆与刀白凤的别离、游坦之与阿紫的别离等等此类,无一不让人潸然泪下。现今看来,无论换谁去作当事人,都将是难以承受的苦。最后,说求不得,书中的"求不得"的人一定会有一个"求得"的人与之对比。很多事情,你越是想得到却越是得不到,而有的人并没有刻意去求,但却轻意得到。这样的事,在那些花了一辈子心血,算计了一辈子计谋而"求不得"的人眼中,到底是应该羡慕,嫉妒还是恨?书中就有太多这类对比:丁春秋想做逍遥派掌门而不得,却被傻和尚虚竹误打误撞,得到了无崖子70多年的功力,瞬间超过丁春秋。鸠摩智花了如此多心思,用了那么多诡谋,无非就想学到更六脉神剑、易筋经这些中原武功,慕容氏毕几代人心血的想要光复大燕,慕容博更是以假死几十年来作为极端手段,段延庆大半辈子机关算尽只是想报仇,夺回大理皇位,但他们都没有成功,反而是段誉不明不白间学到了凌波微步、北瞑神功、六脉神剑还吃了莽牯朱蛤而百毒不侵,最后无任何障碍地继承了大理皇位,可以说没有操一点的心。游坦之对阿紫一往情深,能给阿紫的东西都给了他,甚至包括自己的尊严。但阿紫最终却将复明的眼睛立马扣出,重重地打在游坦之身上,然后抱着萧峰的遗体跳下山崖。可悲可叹笔端难书。
萧峰死后,全书并没有以他的死作为结局。值得细品和深悟的是,金庸先生将慕容复的皇帝梦作为了全书结局。而这个皇帝梦并不是真的实现了,而是以慕容复做了疯魔下的假皇帝作为其梦想的实现方式。我想,这是作者文末的点睛之笔,可能也是作者最想告诉我们的--侠义情长皆为苦,辗转到头都是空,唯有慈善方可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