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齐宏伟
来源：本文摘自齐宏伟老师新书《上帝的火柴3》，稍有删节，由青橄榄书殿出品。
托尔斯泰生于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此度过。他幼时丧母，九岁丧父，由姑母监护长大。十六岁时，托尔斯泰进喀山大学东方语文系学习，后转到法律系，此时他受卢梭的影响很大，对大学教育产生不满，十九岁退学回到庄园。他二十三岁到高加索参军服役，二十八岁退役，这期间开始创作《童年》《塞法斯托波尔故事集》和《一个地主的早晨》等作品，之后两次到欧洲游历，回庄园后致力于农村教育工作。
1862年，托尔斯泰与索菲娅结婚，婚后写出《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
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安娜·卡列尼娜》是欧洲文坛上没有任何一部作品可以与之相媲美的、白璧无瑕的艺术珍品。作者本人是空前绝后的艺术大师。”
1869年9月托尔斯泰因事途经阿尔扎马斯，深夜在旅馆中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忧愁和恐怖。这就是所谓的“阿尔扎马斯的恐怖”。就在那个夜晚，托尔斯泰深刻体会到死亡的恐怖和人生的虚无。
他深深渴望向死而生，要给人生找到活着的价值和意义。但举目四望，人都在昏睡；而所有书籍都讳莫如深，“顾左右而言他”。于是，他决定自己把答案找出来。
但谈何容易！
1879—1882年，托尔斯泰写《忏悔录》，他反省说：“我常常陷入困惑。生活停顿下来了。自己仿佛不知道该怎样生活，或该做些什么。我感到迷茫，不知所措，人也变得忧郁了。”
他的世界观发生改变，认为人应该抛弃私有财产，他越来越受卢梭和法国启蒙思想的影响。同时，在这样的基础上，他还糅合了基督教思想。
1884年，托尔斯泰写了《什么是我的信仰》。在书中他公开承认了他的基督教信仰。他声称自己信仰耶稣的全部教导，并深受“登山宝训”影响，强调非暴力和爱等思想，认为所有人都应该完全遵守和贯彻耶稣基督在“宝训”中的所有教导。
《人靠什么活着》写于1885年，同年和《三个问题》《一个人究竟需要多少土地》等结集出版，名字就叫《人靠什么活着》。这应该是托尔斯泰所有童话和寓言故事中最出名和流传最广的一篇。
对于这组短篇故事，当年罗马尼亚女王西尔瓦有一段文字说得很好：
在这位伟大的人和艺术家所写的全部作品中，这是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也是最完美的故事。在这些通俗故事里，我们得到了最高尚、最纯洁的思想。我认为它们比用最精巧的文体写成的故事更要有说服力。它们呈现了最高级的艺术……它们将永垂不朽，因为这里有永恒的真理……假如托尔斯泰除了这组故事外，什么也没写，他仍然会跻身于世界最伟大的人之列。当一个人写这样的作品的时候，他绝不可能有一点卑浊的思想，而必定是经受苦难的人的朋友。
这篇《人靠什么活着》写鞋匠谢缅救了一个快要冻死的神秘人米哈伊尔。米哈伊尔在鞋匠家很利落地干活。谢缅的妻子端上晚饭时，米哈伊尔笑了一次。一个有钱的老爷来做靴子，米哈伊尔看着他身后，又笑了一次。那位老爷要做靴子，这个人却给他做成了便鞋。谢缅大怒。但不久仆人来报告说他们的老爷死了，不再需要靴子，只需要便鞋。后来，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小女孩来做鞋，原来这两个女孩是她收养的。米哈伊尔第三次笑了。这位米哈伊尔原来是一位天使，上帝让他到人间弄明白三个问题：人的心里有什么？人不能知道什么？人靠什么活着？他最终全明白了：人是靠爱活着的！
托尔斯泰在这篇著名童话故事的开篇，不厌其烦地引用了《圣经·约翰一书》3章14节到4章20节的八处经文，我们特地把他引用的经文抄录于下，因为这也是读懂这篇童话的关键之所在。
“我们因为爱弟兄，就晓得是已经出死入生了。没有爱心的，仍住在死中”（约壹3:14）。
“凡有世上财物的，看见弟兄穷乏，却塞住怜悯的心，爱神的心怎能存在他里面呢”（约壹3:17）。
“小子们哪，我们相爱，不要只在言语和舌头上，总要在行为和诚实上”（约壹3:18）。
“爱是从神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神而生，并且认识神”（约壹4:7）。
“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因为神就是爱”（约壹4:8）。
“从来没有人见过神。我们若彼此相爱，神就住在我们里面”（约壹4:12）。
“神就是爱，住在爱里面的，就是住在神里面，神也住在他里面”（约壹4:16）。
“人若说，‘我爱神’，却恨他的弟兄，就是说谎话的；不爱他所看见的弟兄，就不能爱没有看见的神”（约壹4:20）。
结合《人靠什么活着》，你会发现，托尔斯泰认定人应该回到上帝起初给人的良心，因为良心中有爱。人的错误在于不遵从良心生活，反而忙着为肉体安排和打算，忙着按照这个世界和社会的风俗和要求生活。但人不能靠这个世界和社会的风俗、要求生活，也不能顺着肉体情欲生活，而应该靠爱来活。
这正是这篇童话的中心思想。
这一思想当然是受到基督教的巨大影响，这也是托尔斯泰读“登山宝训”和《约翰一书》得到的灵感。按照基督教的看法，上帝照自己的形象造人，人里面确实有对真善美爱等的追求，有对终极价值和意义的追求，有对永恒和不朽的追求。用《圣经》的说法就是，神的形象包括真理、仁义和圣洁。人尽管已犯罪、堕落，神的形象已破碎和受玷污，但不代表一丁点痕迹都没有了。托尔斯泰渴望唤醒人里面的神性因素。他渴望把充满了肉欲的人变成一个灵魂人。
基督教也确实强调爱的重要。《约翰一书》让人通过爱看得见的人来爱看不见的神。一个人如果不能爱看得见的人，就不能说他可以爱看不见的神。
然而，如何把一个充满了死亡和肉欲气息的人变成活的灵魂人？在这一点上，基督教的教义和托尔斯泰的看法却完全不同。托尔斯泰认为人可以靠自我反省，靠自救，人凭着自己的能力就完全能做到。在托尔斯泰心中，善就是知识，恶就是无知。一个人一旦知道了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有了这方面的知识，就一定能靠着自己的良心去做到。他一生对此深信不疑。也就是说，人虽然受到了罪的玷污，但这种玷污是比较轻微的，就好比家具上的灰尘，人可以靠着自己的能力把这层灰尘擦去，就可以让良知像新家具一样重新焕发光彩。在《复活》中，托尔斯泰就安排聂赫留朵夫每隔一段时间进行深刻反省，他称之为“给灵魂洗澡”。
基督教对人性和良知的看法没有托尔斯泰这么自信，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绝望。因此，基督教才寄希望于耶稣基督道成肉身、自上而下的拯救。这种拯救完全不同于自我反省，也绝对不是“天助自助者”，而根本就是上帝从外向内对人的拯救。人只有靠着上帝的拯救，良知才能从死亡的深渊中重新复活过来，靠着圣灵的大能开始新的超越。这个超越的起点必须从上帝而不是从人自身开始，必须依靠圣灵的大能来进行。
所以，《圣经》强调上帝就是爱。其深意就在于强调人还在罪中的时候，上帝就差派圣子耶稣基督为人而死，上帝的爱就在此向人显明了。也就是说，上帝存在，上帝拯救，这才保证了爱的存在和实施。
然而，托尔斯泰把“上帝就是爱”改成了“爱就是上帝”。他认为哪里有爱，哪里就有上帝。爱本身就是上帝，人天生和本性的良知就是上帝。人的善行就是人自我拯救的途径。人靠着自我去行善所获得的内心平安，就是天国。天国不是人死后到的一个地方，而是内心的平安境界。总之，《圣经》中提到的爱，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神圣之爱。而托尔斯泰提到的爱，则是一种自下而上的人性之爱。这在《人靠什么活着》中看得很清楚。那位天使在人的爱中看见了上帝。
这也就导致了托尔斯泰骨子里跟基督教的差异。
对我来说，托尔斯泰吸引我的有两点：第一就是他的无比真诚；第二就是哪怕失败、跌倒，他仍不断向上攀爬！从他的字里行间，你可以感受到人性不屈不挠的攀缘力量，因而备受激励！人不能像猪狗那样活着，应该追求信仰和美德！
他在一封答友人的信中，说过这么一段感人肺腑的话——
攻击我吧，我自己也会这么做，但要攻击我而不是我所追随的道路，就是我向任何提问的人所指出的那条路。如果我知道回家的路但走得跌跌撞撞，这条路难道会因为行走的人左右摇摆就不对了吗？如果它不是正路，那就指给我另一条；如果我犹豫、迷路，就请你帮帮我，引导我回到正路，就像我随时会帮助你那样。不要误导我，不要因为我迷路就高兴，更不要兴高采烈地大叫说：“看他看他！他说要回家，却在泥沼里爬！”别，别幸灾乐祸，而是帮助和支持我吧！
在不少作家笔下，人不过是充满了肉欲和物欲的动物。在这些作家眼中，人就像没有神圣形象的禽兽。他们笔下的人物除了饮食男女，除了贪求物质和求取功名，就没啥可想，也没啥可做了。他们把人看扁了，所以他们笔下的人物一点都不能引起共鸣。人固然有罪，固然有幽暗，但人不应该是这样子。人也不应该只是吃喝拉撒。人在本质上是灵性活物。
其实，耶稣早就说过：“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太4:4）。耶稣没有排斥食物和物质，而是指出，单单靠食物和物质，并不能真正满足人内心深处对神圣、意义、价值和不朽，以及绝对真理和绝对美善的追求！
我觉得托尔斯泰深刻地回应了这一点。
但托尔斯泰未能看到人性最深的幽暗和软弱，尽管他以一生经历了这幽暗和软弱。所以，他的传记作家威尔逊评论说：“托尔斯泰的宗教最终是一种律法主义而不是恩典情怀，是人自我改善的计划而不是上帝进入堕落世界的景象。”美国作家杨腓力也说：“托尔斯泰能够在上帝完美的亮光中清晰地看见自己的不足，但他却无法多走一步，信靠上帝的恩典去克服那不足。”
而只有在恩典的光照中，你才能明白：人最终不是靠善行而得救，而是因得救而行善。于是，善行不再是自义的累积，而是感恩的表达。
我真正明白这一点，是在某天晚上参加一次很小的聚会活动时。那天晚上，带领聚会的弟兄读了《约翰一书》4章9-10节。托尔斯泰在《人靠什么活着》中一上来就引用了《约翰一书》4章7节和4章12节，却省略了中间的话。我完整地引用在下面，并把9-10节给标明出来——
亲爱的弟兄啊，我们应当彼此相爱，因为爱是从神来的。凡有爱心的，都是由神而生，并且认识神。没有爱心的，就不认识神，因为神就是爱。神差他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借着他得生，神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不是我们爱神，乃是神爱我们，差他的儿子为我们的罪作了挽回祭，这就是爱了。亲爱的弟兄啊，神既是这样爱我们，我们也当彼此相爱。从来没有人见过神。我们若彼此相爱，神就住在我们里面，爱他的心在我们里面得以完全了。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不是我有爱，不是我爱神，乃是造物主通过耶稣基督的代赎饶恕和接纳了我，从而对我表明了这份神圣挚爱。不堪和肮脏如我，竟被如此饶恕和接纳，这让我有了饶恕和接纳别人的勇气、动力。我因为先被这份神圣之爱所爱，才能用这样的爱去爱别人。
这对你来说也许显得不可思议，但我是真实经历了。所以才写在上面。
从此，我一下子发现自己有了爱的信心和能力。
你也许没有这样的信仰经历，耶稣的故事对你来说可能太遥远。但你我不都经历过“爱无能”吗？你我不都像托尔斯泰一样为自私、冷漠、私欲、放纵所苦吗？你我不都成功地证明了自己的失败吗？谁说你我就不需要一份神圣恩典和属天挚爱呢？！
有了这种领受，人才敢于像前文提到过的圣方济各在他的《和平祷词》中如此祷告——
主啊，求你使我成为你和平的工具，
在有仇恨的地方，让我播种仁爱，
在有伤害的地方，让我播种宽恕，
在有猜疑的地方，让我播种信任，
在有绝望的地方，让我播种希望，
在有黑暗的地方，让我播种光明，
在有悲伤的地方，让我播种喜乐。
主啊，我不祈求他人的安慰，只求安慰他人，
我不祈求他人的谅解，只求谅解他人，
我不祈求他人的爱护，只求爱护他人。
因为在施舍他人时，我们获得施予，
在宽恕他人时，我们获得宽恕，
在丧失生命时，我们生于永恒。
是的，因其“难能”，所以“可贵”。正因为这世界如此缺少爱，这才需要你不断付出。而在付出爱的过程中，你自己其实就被那种神圣挚爱不断充满和更新。于是，你也就成了爱的器皿和管道。
让爱流动！
因此，对托尔斯泰这篇童话的最好解读，恰恰不是就童话说童话，而是就他在童话中提出的三个问题，反思爱、领受爱并践行爱。
那些为了艺术而艺术的行为，恰恰为托尔斯泰所唾弃！
爱就像风一样流淌，
流过经年淌过岁月。
不着痕迹不历风雨，
淡淡清香缕缕芬芳。
谁说这是无情折磨，
谁说这是易逝传说？
一念起处圈圈涟漪，
满是柔波满是惊悦。
啊，那是谁的呼吸？
啊，那是谁的温热？
圈圈涟漪层层岁月，
点点付出满满收获。
这是真的真的真的，
不是空的空的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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