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民国二十七年,那时候我十五岁,正是被母亲逼着去私塾的年纪。
我住在一个叫渡尾村的地方,这里与世隔绝,唯一接收外界消息的方法,是等阿华每个月初乘着小舟送来的报纸。
我觉得这里是一个像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不是因为它有多美,是因为,出了村子的人,从没有再回来过的,也包括我的父亲。
不过,父亲在我有记性之前就离开了,所以,没有那么悲伤。也正因为如此,母亲便更是日日叮嘱我,督促着我上私塾。
这所私塾是我们这个小山村里最有文化的地方,因为只有在这里,才听得到朗朗的读书声。平时,我在村子里听到的除了骂娘声就是唱山歌声。
我喜欢读书,从书里我能看到许许多多有趣的东西,都是我平时在村子里看不到的。
可我不喜欢上私塾,因为那里有个脾气古怪的先生,和一群我不喜欢的同学。
先生总是用戒尺抽我的屁股,只不过因为我向窗外的兔子挤眉弄眼,或者因为我把书翻来翻去任意阅览。
那群同学,也总不待见我,从来不会带着我一起去抓蝈蝈,也不会和我交流他们看的小人书里的新故事。我没和他们说过话,不知道是因为我太内向,还是他们太排斥我。
不过,放学后我喜欢一个人去私塾后面的小山上玩。小山被郁郁葱葱的一棵棵小树和小石头覆盖着,那里还有我唯一的朋友。
我的朋友叫红,是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姑娘。她有一头雪一般白的长发,和一对深邃不见尽头的眸子。
我第一次遇见她,是三个月以前。那时候我一个人来这里抓蝈蝈玩,却见一个白发女子蹲在一块石头后面,背对着我,嘟囔着,
"咦?刚刚那小哥去哪里了…"
我轻轻拍拍她的肩膀,
"姑娘,请问你在等谁?"
"嗯…啊!你!"
她似乎是被我吓了一跳,踉跄着后退几步,倚靠在石头上,指着我。然而,旋即又冷静下来,
"你…你好啊。"她有些结巴。
"嗯,你好。在下名瑜,请问小姐尊姓大名?"我模仿着书里看到的套路,拱起手来。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她笑了起来,说,"你叫我红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一个姑娘笑得那么漂亮,摄人心魄。
……
"你,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连忙移开视线,支支吾吾地说道,
"没什么,我看你漂亮而已。"
她哈哈一笑,转身消失在树林里。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
说来奇怪,她满面苍白毫无血色,身体冰凉的样子,倒和书里说的孤魂野鬼有几分相似,只不过,这么漂亮善良的鬼,我倒是头一次见。
我常常与她谈天说地,直黄昏才回家。她和我说她已经忘了自己为何而死,也忘了自己为何会成鬼。我们也互相开玩笑,插科打诨。我是第一次和朋友玩的这么开心。
我们常常分享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我们从王勃说到桐城文派,从水调歌头说到聊斋志异。她说她最喜欢陶渊明,因为他和她一样,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说我最喜欢杜甫,他那种忧国忧民的气质才是我们的典范。我们从每个傍晚聊到黄昏,连知了都慢慢歇了下去。
我们也会坐在一起看远方的风景,她喜欢看天上飘着的白云,她说,每一朵白云都是一只幸福的鬼化成的,或许有一天,她也会成为那天上的一朵。我摇摇头,说我不希望她变成白云,我只要她陪在我身边。
她说,像我这样长得俏的小哥,不应该总是找她玩,应该去多交一些朋友。
她会帮我吓跑欺负我的同学,也会在别的鬼看见我的时候挡在我身前。
可是有一次,我一大早就想要跑去找她玩,却被她呵斥一顿。
"谁让你早上来的?以后不准随便来这里,知不知道!"她双手抱在胸前,眼睛好像要把我吞下去一样,"万一遇到别的鬼伤了你怎么办?后果很严重的!"
我第一次看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可我也是第一次看见,一个女人发脾气都会这么美。我以为,女人发脾气都像我妈,像李大姨王二婶一样,抄起扫帚就打我屁股那样的。
"你…你突然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干什么…"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软和下来,"嗯…我…是不是太凶,吓到你了?"
"不好意思,下次我不会这样了,我的错…"她捂着自己的脸,说道。
我突然很想抱她。
我轻轻地从后面抱住红,"没关系的,我们是好朋友嘛。"我想安慰她一下。
很凉,她的身子比我想象中更凉,也更瘦弱。
她好像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颤抖了一下。
"以后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我鬼使神差地说了这样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她似乎脸红了。苍白的脸上泛起的红晕,像少女一样可爱。
那天,我们说了很多。
我听她说原来她第一次看见我,觉得这个小哥为啥总板着个脸,就想要吓我玩玩,可是却被我吓到了。
我听她说她曾经见到的小猫鬼魂。
我听她说她在几百年里听到的故事。
我和她说我昨天又因为晚回家被我妈打了。
我和她说我不想离开她。
她沉默了。
那几天,红一天比一天虚弱,是我的身上的阳气伤害了她,我却一无所知。
直到那天,
红紧紧抱住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紧。
她说自己就要离开了。
她说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我了。
我已经忘了那时候我有多伤心,
我后来一个人蹲在家里偷偷哭了多少天,
我后来一个人在后山上傻傻地数了多少片云。
我只记得,
她最后,
轻轻地给了我,
这辈子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吻。
红的嘴唇和她的身体一样冰凉,
却像白云一样柔软。
"再见。"
.....................
那后来,一群日本人杀进了渡尾村,他们杀了奇怪的先生,杀了送报纸的阿华,杀了李大姨、王二婶,杀了我娘。
我不喜欢大人们把他们称呼为鬼子,因为鬼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最善良的东西。我更喜欢他们对日本人的另一个称呼。
畜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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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16年。
我已经九十三岁了。
但是身边的人都不相信,他们说我顶多三十岁。
确实,我自己也无法说服自己,因为我的脸就是一个三十岁人的脸。
我没有像人们那样生老病死,也没有老成一座雕像。
我想,大概是红给我的魔力吧。
我现在是上海一所大学的历史系教授。
你问我怎么当上教授的?估计是我对那段历史记得太深了。
我结识了老牛、二胖、大阳这样的一群傻逼朋友。不过他们也不相信我九十三岁了。
对,我还新学会了国骂。
时代真的过得很快。
我刚适应了张学友的心如刀割。
他们突然又说现在最火的是一个叫丁日的西洋人。
我不认识他。但他的名字挺给我好感的,听起来像是一个传统汉族家庭里丫鬟的名字。我以前倒是认识过几个叫甲日、乙日的丫头。
我不喜欢玩手机、看电视。我更喜欢跑出去玩。
我每个月底,都会去附近的佘山上。
景色自然是没有从前那么美丽,但也有几分后山的姿态。
我每一次去都不走阶梯,我喜欢在小丛林里走。
我只是希望,哪天,
我能在哪块石板后面看到一个苍白的长发女子。
到那时,我再也不会怕因为晚回家而被我妈打屁股。
我会立马把她带回我在城南的家。
我会立刻和她拜堂成亲。
我不会再放开她。
可是,哪怕那片小丛林再相似。
我再也没见过那样的身影了。
连个鬼影都没有。
我和老牛、二胖喝酒的时候总喜欢侃大山。但我不喜欢喝啤酒,有汽的东西喝起来总是怪怪的。
他们问我相信这世界上有鬼吗?
我虽然已经七十多年没见过鬼了,可我还是相信有。
他们一愣,旋即又开始拍我,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又要开始说你那个鬼初恋了。"
我已经被调侃了无数次,
确实,谁会相信呢,
连我自己都觉得,这只是场梦罢了。
我不知道,红是化作了天边的云朵,还是转世成人了。
我每天早上都数着云朵起床。
可我从没看见我哪朵云长得像她。
我已经开始忘记她的样子了,我很害怕,
害怕自己哪天真的要失去她了。
可我又说,放下吧,我再也不会见到她了。
直到,
我看见一个姑娘,躲在历史教室门板后面,背对着我,嘴里嘟囔着,
"奇怪,那个历史老师呢?我还想吓他一跳呢。”
“整天板着个脸,被吓到的表情一定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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