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爷爷

爷爷去世已经有16年了，但我总觉得好像并不是很久远的事情，我还很清楚地记得爷爷去世那天的情形。

那时我刚刚上初中，上学放学都是和同村的一帮小伙伴一起。那是个夏天的傍晚，我像往常一样和小伙伴们骑着自行车嬉嬉闹闹着回家，在经过我大伯家门前的岔路口时，忽然听到奶奶喊我的名字，她平时住在我家，但这里离我家其实还有好一段距离。奶奶背着手站在那里张望着，似乎已经站了好一段时间了，她走近我，然后跟我说，快来哭你爷爷。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奶奶又轻声和我说，爷爷死了。然后我就跟着奶奶直接去了大伯家。

丧事办了好几天，办得很热闹，来吊唁的人很多，灵堂就设在进门的大厅里，叔伯们跟着道士在灵堂里又是跪又是拜，奶奶和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坐在旁边的那个小房间里，装着爷爷的冰棺就放在这里。我总是忍不住要哭，哭起来没完没了，惹得旁人也哭个没完没了。大概是受不了我的鬼哭狼嚎，没多久家里人就不让我呆在那间房里了。

爷爷刚去世的那几天，我总是梦见他，有时候他在我走过的路上隔老远跟我微笑着招手，有时候他用扁担挑着箩筐在干活······接连好几天他都出现在我的梦里，但奇怪的是，我在之后再也没有梦见过他了。我想这或许是爷爷跟我告别的方式吧。

我还是会常常想起他，想起他逗我玩的样子，记得他喊我外号时的声音。他是个有点调皮的老头，给我取了一堆的外号，什么“玉米”“潘婷”“玉堂春”等等。总是喜欢拦住我，张开手撅起嘴做势要来亲我的样子，捉弄得我到处乱窜。

上小学的时候，我和堂哥堂姐走路上学要翻一个小山坡，下雨天路不太好走。是老头拿着锄头在小山坡上挖了阶梯，又挑了砂砾铺在上面，收拾得干净整齐。那条路我们后来又走了好多年。

老头喜欢喝点小酒，吃饭的时候总要小酌一小杯。有一次我从比我那大不了几岁的表哥那里搜刮来了一套精致小巧的酒壶和酒杯，回家献宝似的拿给了他，他高兴了好一阵，直夸我懂事孝顺。

可惜没过多久，我这个孝顺孙儿就撑不住了。我和我那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的堂哥又吵架了，老头来劝架，让堂哥多让着我一些，说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臭脾气，叫他少惹我。我觉得老头不该这么说我，认为他偏心，拿了那套酒壶酒杯就跑老远，叫嚷着要把酒壶和酒杯都砸了。后来我把酒壶和一个酒杯砸了，另一个酒杯在我尚未泯灭的一丝愧疚里幸存了下来。老头后来就一直用那个幸存的酒杯喝酒。

有阵子我练毛笔字很勤快，拿着毛笔在报纸上乱写乱画，一时兴起还拿着毛笔在屋子外墙上写了老头的大名，我妈哭笑不得，骂我怕打击我积极性，夸我又说不出口。只有老头看着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字，点头称赞，说我家玉堂春的字写得真不错、写得好。那是我对自己写得字最有信心的时候，此后我的字得到过最高评价是工整。

有一年冬天爸妈不在身边，我生病发烧了，天寒地冻地，老头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地背在背上，走在曲折的山路上，一边轻声细语地哄我一边往隔壁村的赤脚医生家里赶。

他是个温柔的人，没说过重话，总是默默做事，默默给予。那时他身体硬朗，还能下地帮着干农活，总也闲不下来。谁能把这样的人跟死联系在一起呢。

有一天他想要找块木材做材料，于是踩着木梯爬到了三伯家的二楼，那时的土房所谓的“二楼”只是在房间上头弄出来的一块隔板而已。他下来的时候，踩木梯的脚没有踩实，直接从高处摔到了地上。

我知道这个事情的时候，老头已经被送去医院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叔伯们着急上火，话语里隐隐有些埋怨老头不该自己去爬楼。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躺在家里的床上，手和脚都绑着绷带，脸色白里透着青，很凝重的神情。渐渐地，老头恢复了一些，能下床慢慢活动了，他的活动范围除了家里就是家门前的那块小小的水泥坪。之前还有人来探病，后来来探病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在水泥坪里缓缓游走，小心地举着手臂前后转动。他还是喜欢逗我，张开手撅起嘴做势要拦住我来亲我的样子，但是我已经可以轻易地躲过他了。他是个病人了，大家处处照顾他，吃饭，睡觉。那时我没有意识到比起以前，老头已经沉默了许多了。

他恢复得挺好的，但是没办法再像以前一样干活，最好可能也只是到自理的水平。但是没几个月，他毫无征兆地就死了。在某个读书的日子，我以为那天和所有的日子一样平常，但是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时我年纪太小了，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直到很多年以后，我已经上大学了，去参加一个亲戚家的酒宴时，有个不太熟的亲戚和我坐一桌，她问我说，你爷爷是不是上吊死的啊。我当时顿了好一会儿，回过神说，我不知道。

爷爷是怎么死的，他竟然不是自然死亡吗。我当时竟没有勇气直接去问家里人。想到老头是这样痛苦又寂寥地离开这个世界，我就心疼到不行，忍不住要掉眼泪。

后来我在爸妈那里知道了事情始末。爷爷去世的那天，我大姑回家里来了，下午大姑要和奶奶去爷爷弟媳家坐坐，走出家门没多远，爷爷喊住奶奶说想一起去，但是奶奶没同意。那天下午，一个人在家的爷爷做了傻事，等大婶子发现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说起这件事的时候，爸爸是有些生气的，因为在农村这样的死法是会被非议的，子女也会被质疑是不是不够孝顺。

现在回想起来，爷爷一个闲不下来的人，忽然被强制停下来休息，一下子什么也做不了，他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呢，很难受吧，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家里什么忙也帮不上了，是不是拖累了家人，成了累赘。我时常想起他站在家门前向远处眺望的样子，他当时心里在想些什么呢。如果那时的我能再懂事一些就好了，我能再多陪陪他就好了。或许他觉得自己孙女这么可爱就不想离开了呢。

老头没能陪着我长大，好像也没什么，但是如果他能陪我走得再远一些的话，我一定会更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