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典当岁月
（1）我的爷爷
在我的记忆里老人只有爷爷奶奶，因为太爷爷太奶奶在我爸没出生时就过世了。我的爷爷辈出生于19世纪20年代，他们的一生经历了民国的败亡，新中国的崛起，改革开放的大发展，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引领。我的爷爷出生于贫苦的农家，没钱上学，小时候放牛在私塾外凭着一点聪明扒窗户学会了一些汉字，识字不多，但也可以看书看报，记点小账。于是在年轻时也算是有知识的人了，与保长关系甚密，若不是赶上新中国解放就真把保长的位子坐住了。解放后因为见多识广，就担任大队的会计，一坐就是几十年。平时负责出外采购，去过旁边的县城，也去过附近的省市，见过一点小世面。
爷爷一辈子积善行德，是个老好人。59年我们市是出了名的，为啥，就是人死多了呗，这个网上还有多多少少的记载。那时候饿殍遍野，别说野菜、草根和新鲜嫩叶子这些可以勉强下肚的东西了，就连老树皮都被扒的一干二净。说的吓人一点，刚刚去世扔在野外的尸体也有人敢砍下大腿作为食物。我爷爷那时候和人一起守着乡里的粮仓，那是战备粮，新中国解放的后几十年里，国家一直要求战备粮不可少，即便是死了几十万百姓的小市也没人敢动这战备粮。爷爷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私自开了仓放了粮，救了一个乡的人，外乡的讨吃者也有一些受到恩惠而保全了性命。
事件在后来还被人给捅出来了，不知道是文革还是啥时候，爷爷被追责关进了监狱。小时候奶奶跟我讲，她提前得知了消息，要枪毙，那批要枪毙的一共38个人。奶奶就拉着独轮车从乡下走到了50里地外的县城，在打靶场，一个个翻尸体，到最后只有37个人，没有看到爷爷。一个女人，嚎啕大哭，不知所措，最后还是好心人告知，因为有群众请愿爷爷没有被枪毙。好人是要有好报的，正因为爷爷的善心才有以后那么多人的感激。
60年代，国家大力支持各地挖渠灌溉，大兴水利工程。爷爷带着我们大队的一批劳动力一起去了隔壁乡镇，在挖掘时发现龙骨，听说是一种神奇的药，磨成粉末可以治疗伤筋动骨（现在想来可能是一种恐龙的化石）。事情传到上面，部队下来驻扎，待龙骨全部挖出后，让各大队带头人各捧一把回家。爷爷的那捧龙骨起了大作用，后来邻居有人下地时，不小心被铁锹铲断了脚后大筋，爷爷二话不说用龙骨洒在那人伤口上，将龙骨送了人，最后那人的脚筋果真愈合了，走起路来没有任何影响。
小时候我最喜欢到爷爷奶奶家，那里有美味的食物和水果，有着数不尽的宠溺。我对儿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但总不会忘记一个画面：阳光午后，爷爷坐在那张写着“军属光荣”的老椅子上，我在爷爷的一只腿上，旁边一张椅子上放着瓜子，爷爷把嗑好的瓜子放在另一只腿的膝盖上，每当攒积了二三十颗，我便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现在吃瓜子我还保留着习惯，嗑一小撮后一起放嘴里。
我们家父辈兄弟姐妹有9个，在老幺爸爸结婚时我们这一大家子就分了家。前几年都是和爷爷奶奶住前后院，来往也很方便，相互照料。后来就搬到隔壁庄上去了，说来不远也就两里地。那时还小，不喜欢在家里吃饭，总是偷偷跑回爷爷奶奶家。九几年的乡下是没有小卖部的，想吃个糖果还要等着挑扁担的叫卖人，只要人一来我就急急忙忙跑去，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就跑，于是叫卖人就跟在屁股后面找爷爷要钱，爷爷是从来没有骂过我的。长大了一点后搬到了城里，每每回家但凡赶上赶集，爷爷一定会带着我去集市，买上几篮子吃的、喝的。影响最深的一次是下大雨，我们那都是黏土地，一下雨地上就泥泞不堪，走路鞋子都拔不出来。爷爷花了20块钱，雇了一辆三轮车把我们送回家。不要小看了20块钱，99年左右，我们那边刚刚开始有万元户，这些钱够有些家庭一个多星期的口粮。可这些在老人看来与孙子的快乐相比只是纸上的数字，可多可少。
爷爷一辈子是不会做饭的，在与奶奶夫妻的六十多年里最多会熬个粥。04年，住在乡下奶奶在做饭时不幸被东西绊倒，80多岁的身体是经不住磕磕碰碰的，在这场意外灾祸中奶奶肋骨断了两条，盆骨严重开裂。于是大伯兄弟几人商量不能让老人再住乡下了，就在一所小学旁租下来一个小院，连带着爷爷奶奶养的鸡也一块圈养了过来。那段照顾奶奶的日子里，爷爷学会了做饭、洗衣，也学会谦让奶奶。至今仍想吃一口爷爷煮的骨头白菜粉丝乱炖，忘不掉的味道却一去不复返。
人的生命总是这么脆弱的，突如其来的病症会打个措不及防。06年的5月，身体不适的爷爷在检查过后确认为癌症晚期，医生说最多还有3个月，惊天噩耗让这个家族看起上去坚不可摧的城墙布满裂缝，寒风从城外呼啸而过，摇摇欲坠。10月，天气刚刚转秋，没有冷风吹过，却已落叶缤纷。我忘不了为爷爷擦去的嘴边的那片鲜血，一卷纸触之即透，毛巾也只是一层薄纸，包不住滚烫的血。
爷爷下葬的那天，下了雨，很大很大。拜别仪式过后，爷爷被推进了火炉，这是肉体最后出现的地方。从爷爷去世一直没哭的我，泪如决堤，冲进那片雨里，我想让雨水痛痛的击打，至少这样还能感觉到这个世界。
从那以后，我就没了爷爷，也没了家。
（2）我的奶奶
爷爷一辈子很少干农活，我父辈有9个兄弟姐妹，加上中间两个夭折的伯伯，一共有11个孩子，所有的孩子都是我奶奶一个人带大。奶奶是童养媳，15岁就来了爷爷家，辛辛苦苦一辈子，是典型的旧中国妇女形象。长的高大，将近1米7的个子，身材苗条，是农村少见的美人。到老了，奶奶皮肤还是白皙的，全白的头发，笑起来慈祥而温柔。
奶奶的一辈子都给了土地和孩子，父辈里大伯和小姑的年龄差距有24岁，等到老幺也就是我爸爸结婚时，她老人家已经66岁了，大孙女都23岁了。我们家是个大家族，但是土地的担子是奶奶一个人挑起的，听我爸说奶奶是在地里生下我小姑的，生完孩子，收拾好又接着下地干活去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的勇气让这个从旧时代走过来的女人能扛得起这样的重担。
爸爸说奶奶最喜欢吃鸡胗、鸭胗，在爸爸年龄稍大点，家里来客了，奶奶还在地里，爷爷陪客，爸爸就操勺做饭。只要是做饭，一定会把鸡胗和鸭胗留给奶奶，谁也别想吃。现在听爸爸说起，也每每热泪盈眶，因为奶奶已经去世10年了。
6岁上城后，回爷爷奶奶家的次数就越来越少了。记忆里儿时的我是个调皮蛋，那个冰霜雪地的冬天回到奶奶家，带着一群小孩嬉戏。在结冰的冰面上玩耍，却不慎掉到水里，一条裤筒湿了个透。回到家怕奶奶责怪，小心翼翼坐在火塘边，老实的像变了个人。奶奶发现了异样，看着地上冰融化的积水，生气的责骂。过后又搬来凳子，靠着火塘小心的把衣服烤干。
11岁那年爸爸妈妈离开了家，外出打工，家里只留下刚刚初一的姐姐和五年级的我。那时，回老家就没有原来便捷了。五一到了，小姑家的表哥和表姐也都有了闲时间，于是大家一块回了老家。爷爷奶奶是提前知道我们要回来的，从床下拿出一个篮筐，那里放着前些日子就摘下的五月仙桃（那棵树是爸爸种的，三年的小树，第一结果，仅有十来个），篮子里的十来个桃子只有一个尚且完好，放的时间长了，大多都烂了。可我却知道这是爷爷奶奶没舍得吃的，虽说老人家的孩子都还算有出息，吃的穿的都不愁，可对我和姐姐却是真心地喜爱，哪怕十一点好东西都要留给我们。
06年的十月，爷爷走了，把奶奶孤独的留在了这个世界。至今仍记得两个老人开玩笑，爷爷说“我要比你活的长，那样你才不会受罪”。是了，从那以后奶奶就常和我说“你爷比我先走，这罪有的受了”。
儿孙的孝顺总是那样真诚，但媳妇却未必言出必行。在奶奶的最后两年里，我看尽了家族的支离破碎，也看尽了冷漠的媳妇面孔。我每个星期都会去看望奶奶，但凡奶奶在大伯家，就只是坐坐，陪着奶奶聊聊天。我不想去评论人心的好坏，可总有些人让你觉得恶心。为了彰显孝顺，作为老大主动每年多照顾奶奶几个月，退休后的老两口打打牌或在二楼看看电视，奶奶只能一个人在一楼，其他季节还好，冬天呢，只能躺在床上回顾着一生的劳苦和辛酸。
奶奶总是会留着伯父们或姑姑给的钱，偷偷塞给我。为了让奶奶高兴，我也不推诿欣然接受，每每趁奶奶不留意放进衣兜或枕边。最难过的是离别，小县城也就方圆十来里，一周的相见却只有数小时，知道奶奶一直在注视着自己离开的身影，不忍回头，眼角的泪水被风吹起，怕人看到总是悄悄抹去。
08年的冬天比以往来的更早，11月中旬便下起了小雪。寒风凛冽，风声正紧。那时奶奶住进重症监护室的第十几天，奶奶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吃食物了，看着营养针都注射药剂强撑着摇摇欲倒的生命。进屋后，没注意自己刚骑车的手还很冰冷，便来到奶奶病床前，一声“奶奶”，便泪流不止。已经没有多少意识的奶奶居然回应了，小姑怕我的哭声引起奶奶情绪的波动，把我拉出了病房。那个夜晚真的很冷，再厚的衣服都堵不住寒意的肆流。前两天爸爸照看奶奶时，奶奶说想吃西瓜，我们爷俩跑遍了县城终于买来了，切开，奶奶却吞咽不下。
该来的始终是要来的，平安夜是死人最多的夜晚，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个说法，直到现在我依然坚信。爷爷和奶奶葬在了一起，南山，那个与小县城被淮河隔离的地方，对我们来说却总是遥不可及。
12年、10年，岁月总是匆匆，它用自己的力量一次次抹去生命中曾最最重要的人，带走我的希望和最后一丝眷念。这几年爸爸总是和我说，以后不回去了，去年爸爸在绍兴买了房，过年时说小县城已经没有念头了，我才突然感受到时间就那么的走了。脚步一步不停，而我们只是一直停留在原地，不想离开。
人生的路上，总会有一些人陪你走过风风雨雨，他们是我儿时的天，现在和以后是我的梦。我渴望一睡不醒，在梦里看他们的笑颜，褶皱满满的脸。
跌跌撞撞写下这篇思念，断断续续写不完整，哭过多次，每每提笔回忆都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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