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石洞,似有些许寂寥。绿龟褪去盛装,孤单单卧于潭中静默不语,一向调皮的神牛一家子也不再戏水,早早地入了梦乡。暴风骤雨后一层淡淡的雾气给这后山笼上了一层神秘的气息。
我无意停留,自顾沿山拾级而上。
一路蝉鸣渐稀,行人廖廖。
行至帝师园,但见古木参天,栈道逶迤,如此林深景幽,我岂能不入?
许是台风刚过的缘故,栈道上覆了一层嫩绿的新叶,踩上去,叶子没有作响,欣欣然承受了碾压。沿着栈道,我找到了曾经显赫一时又晚年落魄的两朝帝师。抚像沉吟,想象着年少轻狂的他口含长白山老参奋笔疾书的景象,高中状元的他踌躇满志与乡亲依依惜别的场面,不禁心驰神往。
“秋高气爽,出门闲眺,觉山翠迎人,湖光接天,以目力之尽为界,濒年以浮名而深受拘束,未尝有此一日之适。”
一苍老略带沙哑的声音自我身后缓缓响起。我回头,惊奇地发现一长衫老人,反剪双手,含笑而立,面目与铜像无异。
此处是何处?你又是何人?
余翁同龢是也,魂归于此,百年未曾远离。
我诚惶诚恐,差点五体投地。
白驹过隙,繁华如梦,我一缕孤魂,早已不拘俗礼,你不必拘谨。
老人抬头看了一下天。
可我不会讲文言啊。我懊恼自己薄弱的文言水平。
呵呵,百年来,我无所不见,无所不闻,古语今言,均有习得。
如此甚好。我刚一说完,便又暗笑自己酸迂。
可是,既已入土,为何不能安息,还要这般游荡?
听得我问,老人黯然:甲午那年倭寇攻占朝鲜王宫,扶立傀儡大院君,与我大清绝交,又偷袭我大清海军,孰可忍孰不可忍?我一力主战,结果大败,我心有愧,我心有愧哪!
我宽慰:和则犯千古之不韪,战则尤兵将不可恃,当年局势,分明就是一盘死棋。倭寇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主战主和其实并无分别,大清都难逃丧权辱国的命运呀。
谈话间,林中一鸟振翅飞向空中,吓了我一跳。我赶忙定了定神。
可是我若不主战,北洋军师就不会亡。后人说我主战误国亡将,我心戚戚……老人一语未毕,竟有些哽咽。
我愤愤然:北洋军师军纪涣散,嫖妓抽烟,疏于操练,兵不谙器,早已失了战斗力,与你何干?您又何必自责?
不尽然也,威海卫丁汝昌坐镇刘公岛,八退敌兵,后拒降自杀。定远号中鱼雷搁浅,刘步蟾沉船殉国。还有杨用霖,聂士成,依克唐阿……老人深深地陷入了痛苦的往事之中。
可是,那样的将士,毕竟凤毛麟角,少之又少啊。当年清军入关,屠杀汉民,种族仇恨深植民心,再加上朝廷克扣军饷,军心涣散,将佚士疲。清廷腐朽日深,气数已尽,不战而败,早有定数,您和李,适逢其位,注定是要背负这段历史是非的吧。
我心有不忍,但又直言不讳。
覆水难收,聚铁铸错,穷天地不塞此恨也………老人恍若未闻,喃喃自语。
林子里的树叶沙沙作响,似在应和着老人。
先生书法挥洒不羁,自成一体,一个虎字,道尽玄机,今日能否让晚辈一睹为快?
我看老人悲伤不能自已,只得换个话题。
话及书法,老人精神略微一振:好说好说,只是多日不练,怕是有些生疏…想当年刚毅那厮,求我赐字,我一个虎头蛇尾,着实戏弄了他一番……话说破山寺那和尚连输我三局,说好要给我砚墨三天的,后来找个小厮来搪塞我,真是不该,真是不该。
老人的思绪似乎又飘远了,身子颤颤巍巍的有些站立不稳。
我有些哭笑不得,眼前的老人,洗尽铅华,又似乎有些胡搅蛮缠。
轻轻扶着他在一亭里坐下,我指着林内埋头读书的一老一少,不禁又好奇地问:那就是你辅佐的小皇帝光绪么?
老人眯眼端详,连连点头。想必是忆起一段快乐时光,沟壑纵横的脸上泛出一阵柔和的光彩:是哦,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孺子可教也。
既是太傅,又情同父子,为何又罢你回乡?真是如世人所说是因为你是康党么?
话一出口,我又觉自己错说错话了。
这次老人倒也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非也。皇上羽翼渐丰,难免想要展翅高飞,是为一。甲午战后,我手足俱缚,不敢轻言改革,是为二,处理胶州湾一事有违圣意是为三。太后有意罢我,皇上无可无不可罢了。我不怪他。只是回乡之前,未见他一面,未得他片言只语,深以为憾。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以前一直以为他支持光绪维新变法,得罪了以慈禧太后为首的顽固派',光绪帝迫于慈禧淫威已才会一纸罢翁。
如此看来,历史不过是胜利者撰写的历史,不知还有多少真相被淹没在这历史的长河里了。我感慨万千。
今日相见,也是你我有缘,赠你虎字,聊作纪念。
话音刚落,老人飘然离去,倏忽不见踪影。但见桌上一幅字,墨汁未干,墨香四溢。
仔细端详,头在左,尾在右,是个横卧的虎字。我欣喜若狂,这个宝贝,价值连城,轻慢不得。
谁曾想一阵大风刮来,虎字随风飘向空中,越飘越远。我拔腿想追,却怎么也抬不起腿来—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抱住了我的腿。
……
焦灼,遗憾,最后在懊恼中醒了。低头一看,哪里有什么东西缚我手脚,不过是一本书,而已。
七月初七神游帝师园2018.8.18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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