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白,蒙蒙雾气似一重轻纱笼着大地,两长三短的钟声自山巅传来,唤醒了整座军法院。零星的灯光如燎原星火,片刻间映亮了山景。
道道人流如山涧溪水,顺着条条青石道汇入演武场这汪深潭。
“杀……!”
“哈……!”
“喝哈……!”
阵阵喊杀汇起声声惊雷,响彻整座演武场上空。
方型、长型、圆型、锥形、翔鹰、雁翎、八卦等等,各种由学员组成的阵型如深潭中的鱼群,在演武场上分分合合、时聚时散。
这就是军法院独有的课程,晨练。无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山顶的晨钟想起,无论新老学员都要准时汇集在演武场上,跟随各自的带队教习进行晨练。
演武场西北角,近百名新入学员按照方阵列队,面朝演武场中央,直挺挺的立在雨中。
一名披头散发的青年男子,手持一根藤条来回游走在方阵当中。
一名学员双眼被雨水模糊,身上一动不动保持着挺立,但嘴里却一直向着眼睛吹气,想要吹掉粘在上边的雨水。
“啪!”的一声,一根藤条狠狠抽在了他的大腿之上。
“嘶,呜!”疼得他直跳脚。
同时,一道清冷的嗓音传来,声音不大,但却能堪堪压过雨水溅落而激起的窸窸窣窣的声响,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如果这是战场,此刻你泄漏的气机已经被我抓住,假使你是斥候,那么他、他、他还有他,你十步之内的这些袍泽会因你而死。假使这是场突袭,那么在场的这些人,都会因你而亡。突袭往往是在敌后腹地,一旦败露那么他们连马革裹尸的机会都没有。每年清明,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只能对着一块冰冷的牌位,或是一处衣冠冢黯然神伤。”青年男子站在这名学员身后,一边说着,一边用藤条指着在场的众学员。
他身前的这名学员听到此话立即停下了揉搓大腿的动作,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不知是被抽得疼了还是怎的,站在那的抽了几下鼻子之后,便将身体绷得笔直。
半个时辰的晨练结束,学员们有一刻钟的时间回去收拾洗漱,之后是早饭,饭后便要开始一天的课业修习。
这军法院的修习日让烎空猎感到一丝熟悉,有点像小时候跟着父亲去巡视时住在军中的感觉,课堂、饭堂、演武场三点一线,直到日落掌灯方才结束一天的课业。
走回住处的路上,仍有一些人在那嘟嘟囔囔,学了半天的军法,到了下午还要在演武场操练,对于一些没有学过术法或是术法修为较低的学员而言显然有些吃不消。
军法院的操练课业,教授的都是军中最基础的拼杀术法,然后靠着高强度的重复操练让人形成下意识的战斗习惯,这样才能在战场上九死一生的刹那抓住那一丝活下来的希望。
入学之后,烎空猎就一直将自己修为压制在中级术法宗师的境界,这点强度的操练他自是没有任何困扰。
他正想看看和自己住一院子的吴乾怎样时,才发现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吴乾的身影。
回到小院,看到吴乾屋里仍旧黑着,烎空猎想了想,貌似大伙一起用过早饭之后就没再见过他?
烎空猎回到屋内,将桌上的灯点着,提着灯对着墙上挂着的那幅人境的地图由南往北的一路细细浏览过去,在军法院修习,这识图的功夫是基础中的基础。天地人三才,有人重天时,有人重人和,这其中的争论至军法创始以来就从未停止,但是没有谁能避开居于两者之间的地利。
沙场之上,对于地利的运用往往是最根本的和最频繁的。天时难遇,人和难求,这就使得对于地利的掌控,成了对战双方最先着手争夺的要点所在,这也是为什么会有兵家必争之地一说。
一卷灯芯即将燃尽,灯光了渐渐暗了下来,这时屋外才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烎空猎走到屋外,刚巧碰到吴乾提着灯笼进来,后者只是微微点头致意,便回到屋中。
将近一个月,烎空猎已经完全确定,自己对门的这位吴乾除了每日准时晨练,吃完早饭之后便会消失一整天,然后夜里等到月上中天之后,又会踩着点回来休息,从未见他参加过军法院安排的任何一堂课业,如此日复一日。
每月的最后这一日是军法院最为热闹的时候,因为这一日,全院的课室都会同时开放,院内的教习会在课室内,分上午下午进行开堂的授课。
授课内容并非按照课业安排,而是教习们精心准备的课题,为的是宣扬自己的军法观点,同时也为学员拓宽眼界。
每年都会有不少教习的课题被人境各域所关注,甚至是引为范例在军中推行。而从每月这日的授课,也可以看出院内哪些教习是最受欢迎的。
有的教习所在的课室一整日都会座无虚席,甚至连窗外都会有许多学员驻足听讲。
而有的教习或是有的课题往往所在的课室门可罗雀。
从三日之前,在院内就会看到有专门挨个课室去打探是哪位教习或是哪门课题的学员满山的上下奔走。
有需求便有市场,于是有人就干起了这行当的买卖。组织起一众学员,将人分成三拨,一波专门用于打探消息,一波专门用于将每个课室的情况抄写于纸上,最后一波则是负责游窜在学员们住宿的各个区域,以一两银子一份的价格进行售卖。
一两银子,对于这些各域推荐而来的精英子弟们那就等于白给。
这其中将这门买卖做得最为风生水起的,当数在军法院已经第三个年头,来自白域域主府的公子白不同。
白不同在军法院也算是一个传奇一般的存在,借着白域公子的名头,他从入院第一年开始便组织起一批来自白域的子弟,专门干一些从学员腰兜里掏银子的买卖。
两年下来,他小考和中考都是垫底的存在,但是架不住他每年都赚个满盆钵,而且还顺带将一波在白域内有权有势的士族门阀子弟笼络在了自己身侧。
在军法院,只要不违反院内法度,就没有白不同搞不定的事,而只要是不严重违反法度,以至于会被逐出院门,只要你给的起价,那也没有白不同搞不定的。
因没有统一的课业安排,用过早饭烎空猎便坐在院子的石凳上端详着自己掏了一两银子买来的这份名为《课室指引》的小报。上面不但有着各课室开课教习的姓名,开授的课题,还会对以往这名教习的授课和课题情况进行简要的分析汇总,字句间几乎赶得上官方的公文或是军中的要报了。
每月一次的机会,对于其他学员而言自是万分难得,但对于烎空猎而言,因这一批整个沐域就推荐了他一人,因此每月就有了十次机会,他反而对于教习和课题的挑选也就不那么上心了。
这时,吴乾提着那支他夜里才会用到的灯笼从屋里走了出来,见到坐在院中的烎空猎他仍旧只是微微点头,之后就要向着院外走去。
“吴乾兄。”烎空猎叫住了他。
“嗯?”吴乾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吴乾兄这是要去参加每月一次的授课?”
“不是。”
“哦?吴乾兄难道没有相中的教习或是课题吗?”烎空猎再问。
“没空。”说完吴乾就转过头迈步离开。
“等等。”烎空猎起身追了上去,对于吴乾神出鬼没的行踪烎空猎早已经闷在心里近一个月了,这会终于还是忍不住想要探个究竟。
“不知吴乾兄这是要去往何处?入学以来你就没有参加过一堂院里安排的课业吧?”
“去抄书。”吴乾抬头看了眼天上,接着说道:“时辰不早了,再不去今日的份就抄不完了。”
说完吴乾继续向前走去。
烎空猎仍不死心,又跟了上去,“抄书?不知我能否跟着去看看?说不定还能帮帮忙。”
“你帮不上,如果你想来那就跟着吧。”吴乾边走边说。
二人并肩向着东面教习居住的山中走去,到了山脚背阳面,见到松林间有一处隐僻小院,不像其他教习的小别院,这间小院要小一些,外边看上去更像是学员的住处。
吴乾到了门前直接推门而入,烎空猎正想问他需不需要事先通报一声。
吴乾却说道:“进来吧,没那么多规矩。”
烎空猎跟随吴乾进了小院,见到一位须发蓬松,身着青衫的老者正侧躺在院内屋檐下的木榻之上,见到吴乾和烎空猎进到院中方才坐起身。
“小子,来来来,赶紧的,茶我都煮好了。”
“弟子烎空猎见过先生。”烎空猎躬身作揖。
“烎空猎?嘶,好像哪听过。”
“沐域。”吴乾提醒到。
“哦哦哦,就是那个什么,一域一人,传说中的绝顶天才,不错不错,一表人才,比这穷酸小子像那么回事,坐吧。”
对于老者的话吴乾根本不在意,烎空猎则听不出话中褒贬,也就没有搭腔。
二人落座,吴乾捧起茶杯,摆开一副事不关己的架势就开始低头对付杯里的茶水。烎空猎起先觉得拘谨,当着教习的面也不敢妄加多言。
喝过茶,吴乾起身到了摆在一旁的桌前跪坐下来,开始埋头抄书。
这就让烎空猎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了,端着身子坐那捧着茶杯,眼观鼻,鼻观心。
此时的燕云已然春暖花开,但是坐在那一门心思泡茶的老者,仍是时不时将双手置于泥炉边上烤火取暖。所谓吹面不寒杨柳风,可是微风拂来,老者就会忍不住紧一紧身上的青衫,仿佛受不住这徐徐微风一般。
这时烎空猎方才注意到,老者花白须发之下的面庞有着一种病态的苍白,眼角周边还有些许的淤黑纹路。
“空猎初次拜访,还未请教先生名讳?”烎空猎开口到。
老者将那把葵黄老段泥制成的茶壶轻轻放下,转过头来将右手食指竖于嘴前,示意烎空猎暂时先不要说话,接着又继续专心致志地泡茶。
等到过了一个时辰,再一个时辰,茶都换了好几泡,炭火也添了三次之后,吴乾终于停下笔来,将抄写好的书册交给老者。
老者拿起书册大致翻阅了几下,然后放在一旁,“可以了,今天不让你继续了,我这小院难得有贵客登门,怠慢了这位小友可不是我钱多多的风格。”
吴乾一边喝茶一边鄙夷地斜了老者一眼。
嗯?姓钱,钱多多?烎空猎再次在脑海里确认一次,我应该没有听错?
“这位小友不要误会,刚才你问我姓谁名谁,我不让你先不要说话没别的意思,咱两当时如果闲聊起来,这小子要是不能在约定的时间内抄完这本书,到时肯定赖在我俩头上,呵呵呵。”老者一边指着吴乾一边打趣道。
吴乾索性把眼闭上专心喝茶。
“你也不用客气,我叫钱多多,既然是这军法院的学员,你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叫我钱老就行,什么先生不先生的,老头子我没那么多规矩。”钱多多说到。
“钱老。”烎空猎恭声道。
心里同时在嘀咕着,你们一个吴乾,一个钱多多,这可真是。
“穷小子,昨天留给你的问题想明白了吗?”钱多多转头看向吴乾。
吴乾点了点头。
“好,你先别说出来,难得今天有第三个人在场,我先听听这位小友的见解。小友来这军法院修习,可曾想过你的本心为何?”钱多多问到。
突然被这么一问,烎空猎皱了皱眉思索到。
然后他将手里的茶杯放下,正了正坐姿回答道:“本心,知理、悟道、力行。”
“哦?简洁明了,那力行又是为何?”钱多多问到。
烎空猎又想了想,“知易行难,勤思践行,他日于沙场求不败!”
“哈哈哈,小友好志气,但你可知失败乃兵家常事?”
“知道。”
“那又何来不败?”
烎空猎紧接着回到道:“顺天时、占地利、求人和,以上率下,悍不畏死,三军用命方可不败。”
“沙场瞬息万变,天时庇佑,地利尽掌,万众归心三者得其一都何其难,想要三者尽掌难谈何容易?如果三者皆不在你而在敌呢?”钱多多追问。
“败而不倒,倒而不僵,僵而不腐,虎伏深山听风啸,龙陷浅滩等海潮亦为不败。”
钱多多捏了捏自己的鼻头,点了点头,“败而不倒,倒而不僵,僵而不腐,有这股子韧劲不错。”钱多多又看向吴乾说道:“你如何认为。”
“十战九捷未必不败,世间绝无十战十胜的长胜将军,成王败寇,王者并非全无败绩,而是他们能屡败屡战,甚者十战九败,正如烎空猎刚才所说,败而不倒,倒而不僵,僵而不腐,十战只赢下最后定鼎一胜。败寇也并非不善战,更有甚者战绩辉煌彪炳千古,但他们只要一败,便是败得一塌糊涂,非他故,心志不坚只乃其一,其二钱不够。人境八域每域超万万人,可从军征战者超千万,只要军费充裕,人人可提枪跨马上阵杀敌。有了钱就会有人为你卖命,你才能再三再四地东山再起。再者,枪炮一响,黄金万两,除了人,更重要的是兵武,兵武是不认人的,但它们认的是钱,谁有钱就听谁使唤,所以只要有钱,哪怕你一败再败,都能让你有翻身的机会,去赢下那定鼎一战,有钱则能不败。”吴乾回答到。
“你真是三句不离钱,叫你穷小子,我看你真的是穷疯了不是?哈哈哈,如不是你穷疯了,你也成不了我钱多多的弟子,燕云那老小子这次总算没看走眼。既然说到钱上,那就该老头子我说两句了。你们可知这人境共有几类法学?”钱多多问到。
“四种。”吴乾回答。
“五种。”烎空猎回答。
“哦?你还知道第五法?”钱多多问向烎空猎。
“文法。”烎空猎回答。
“呵呵,你这般年纪居然还知道文法,不简单。”钱多多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着烎空猎。
“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四种肯定不对,五种,也不对,其实还有第六法,商法。”钱多多卖着关子。
“商法?”烎空猎和吴乾同时出声问到。
“容我慢慢道来。”钱多多一边用火钳夹起一块木炭一边说到。
“你们看这木炭,这木炭咱们这燕云和东边的东华都有产出,同样的木炭在那生产木炭的良庆郡卖两百文一袋,运到我们军法院就能卖到三百六十文一袋。可如果你把它往你俩家乡百里和沐域那边卖,那就是一文不值,为何?因为过了那天岭雪山往南根本就用不到这玩意。”
“物以稀为贵,但那也是相对的,你让一即将饿死之人在一百两黄金和一碗肉汤之间只能选其一,谁都会选后者,这是为何?这就是需求,而这商法就是修习这需求之法。在这军法院所学的军法,光门类就有三十余种,课题一千余个,但归根结底还是因势制宜,因天势、因地势、因人势、因兵势,但归根结底还是因需求。从战术上而言,以骑战步,那是满足兵种相克的需求。平原以重骑对轻骑,丘陵以轻骑对重骑,那是满足地势的需求。逢林用火,逢山用石,临阵指挥,扬长避短,将兵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等等。从战略来说,远郊近攻,合纵连横,挑拨离间这都是在满足需求。往小了说,这商法可解人一日的吃穿用度,往大了说,这世间万物万事无不可以商法衡量。”
“商法,满足需求,原来如此,这商法是源于何处?如不是今日钱老提起,都未曾在任何史料典籍中看到过一言半句。”烎空猎琢磨之后问到。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烎空猎听了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细细想来,还有那么几分道理,可是再听到这商法的出处,怎地就觉着有着那么一股自吹自擂或是其他意味了?
再看看吴乾,从进来到之前,一直对钱老一脸鄙夷的他,此刻却无比郑重的在回味着钱老刚才的话,当然对于最后那句,他自然而然地就无视掉了。
烎空猎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钱老在院里可是专门教授这商法课业?”
谁知道钱多多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说道:“我不授课。”
“哦,这是为何?”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这院里的教习”。
“啊?!”不是教习?那敢情吴乾连课业都不顾每日都来这是为何?
显然早已知道内幕的吴乾抛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三人一直坐到掌灯,夜色微凉,钱老时不时地剧烈咳喘了起来。见此,再加上今日托烎空猎的福,吴乾今日下午不用抄书,所以二人就提早回去了。
回到二人的小院,烎空猎问吴乾,“吴乾兄入学以来就一直跟着钱老修习?”
“嗯。”
“这是为何?”
“不知道,是院主的安排。”
“院主?燕云院主?”
这日之后,二人的生活又按照着原来的轨迹继续了下去,新入学员三个月的修习很快就过了,进入初夏,马上迎来的就是小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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