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发生在《南仓日报》的故事，所有的故事也许都有原型。
社长宋平、总编辑韩宥才、新闻部主任焦叶、办公室主任李晓平等人，他们生活的主题，不仅仅是一张报纸的生存发展，更是一群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报社是一个特殊的群体，一群掌握着舆论工具的人，却从来没有话语权。没有谁能战胜谁，只有谁能不顾斗争的激烈，隐忍退让，在夹缝中生存下去。不是所有的报社，都是想象中的一股清流。同样，也不是所有的单位，都是看上去的风平浪静。无论体制内外，年龄大小，水平高低，在《南仓日报》，你都可能成长为食物链顶端的狮子，也有可能沦落为待宰的羔羊。
第一章 · 一份检查
检 查
尊敬的韩总、各位同事：
我就本人前天在工作群中发表的不当言论，向韩总做出深刻的检讨，并为这些言辞对韩总造成的伤害表示诚挚的歉意！
我因一时冲动，在工作群内发表了过激言辞，不仅严重破坏了工作氛围，更给群内的各位同仁造成了困扰，影响正常工作秩序的同时，辜负了韩总的信任和培养！在此，我郑重道歉！
当然，我也要在这里特别说明，我发表这些言论并非不冷静时做出的冲动之举。
报社对我本人所谓“无视组织纪律、没有职业操守、不懂政治规矩、没有大局意识、不懂团结同事”等问题做出的调查结果，我完全不赞同！本人一向遵守党纪国法，认真执行规章制度，坚守做人的底线，对新闻职业操守从无逾越，对领导和同事从无轻视怠慢之举。以上所谓之问题及处理结果，我可以被迫认领，但我的内心是积极向善的。今天这份检讨写下，我并不会丧失内心的理智。我仍将坚守自我，屏蔽那些污言秽语，向着我的诗和远方一路前行！
检讨人：焦叶
“什么东西！王八蛋！她以为自己是谁？圣女贞德？让她立刻滚到我办公室来！”韩宥才的手机狠狠地掉在桌上，顽强地弹了两下。
“韩总，您还是别和她一般见识了。就是一个女人嘛，她能翻起多大的浪花？有脾气让她发，她想当圣女就让她当！报社这不是已经把她处理了吗？她绷不住的，过不了几天她自然会服软的…… ”
郑宇这番话，韩宥才没有回答。他坐下来点上了一支烟，却没有再吸第二口。
检讨书发出的24小时之前，焦叶作为《南仓日报》新闻部主任，拿到了报社对她的调查结果。
无视组织纪律、没有职业操守、不懂政治规矩、没有大局意识、不懂团结同事，这些从来都只出现在新闻稿里的词汇，如今被一股脑地安在了自己身上，焦叶的内心，除了生气、委屈、郁闷，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恶心。
“叶子，你不能认这个结果。认了你就彻底完了！以后你在圈里还怎么混？你很可能连工作都丢了！”
郝悦冉的微信，焦叶并没有回。即便丢了工作又如何？你不认，难不成还指望韩宥才当着全报社人的面，甚至主动去宣传部说明，然后把调查结果收回去？
一个月之前
“《南仓日报》是有品位、有水平的、有影响的，不是什么七七八八的稿子都能发的！这是什么？‘同程公司程远：竖起新时代CEO标杆‘，这人干什么了？做成什么样就是CEO标杆？这个稿子，从头到尾都是在说程远本人如何如何有领导的艺术，如何如何打造这个公司的儒商文化的，有一句和标杆有关吗？这就是软广告嘛！想发可以走广告流程。周非你觉得呢？’’
焦叶说完后，周非低下了头，拼命搓着手。这个稿子，他提交的时候就想过肯定会挨骂，果真，编前会第一个提的就是他。
“马晓桦，你昨天发回来的那条稿子，那是什么标题？‘没手机不识字身体差 八旬老太寻亲路多艰’，一个离家出走的老太太，也能写成寻亲？派出所最后怎么把老太太送回去的，这个新闻点去哪儿了？你这稿子发给新媒体的时候，主任的牙都要笑掉了！你呀！唉！”
“哈哈哈……”
“别笑了！大家回去好好想想，交稿子之前自己再仔细看看，认真对待工作。今天编前会到这儿吧！”焦叶走出会议室，周非紧跑两步跟了上来。
“主任，那个稿子，是韩总的关系……”
“韩总？就算是韩总的关系也得看稿子质量啊！什么都敢发，《南仓日报》还干不干了？你去和韩总说一下，这个稿子我不同意发，让他走广告那边。”
“我……”
焦叶停下来扭头看着这个今年才考进来的大学生，一脸单纯无辜，让他去说这些话，以韩宥才的脾气，还不吃了他？
“算了，你退回稿库就行，我去和有才说。”焦叶拍了拍周非的肩膀，算是编前会上批评他的一种安慰，毕竟这是韩宥才的安排，周非也没办法。
韩宥才，《南仓日报》总编辑，霸道、强势、不讲理。前年的报社全体大会上，韩宥才直截了当说：我今天坐到总编辑的位置上，是因为我真的有才华！此后大家私下都喊他“有才”。
韩宥才确实有些才华，进报社第五年，他就拿了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为《南仓日报》在中国新闻奖一项上破了“零”。从此以后，他便一路顺风顺水，从主任走到了总编辑的位置上。
在焦叶看来，抛开韩宥才自傲自负完全不讲理的一面，业务上还是值得尊敬的。然而，与韩宥才共事，完全不能只论其业务能力。
就拿去年部门调整的事情来说，本来新闻部副主任的位置毫无悬念应该属于冯笑，她不仅业务强，新闻奖拿到手软，人缘也特别好，带新记者也很有方法。可是，有才却在社务会上“一票否决”，只因为冯笑曾经在公开场合因为一篇稿件和他起过争执，毫不顾忌他的面子。有才甚至说出了“不懂隐忍的人不能胜任领导职位”的话，连社长的下巴都给惊掉了。
冯笑事后被调整到了夜班副主任的岗位上，对于记者出身的她来说，无疑算坐了“冷板凳”了。
“我的今天，就是大家的明天。”冯笑去夜班报到前对着新闻部同事说了这样一句话。那一刻，焦叶觉得身上冷冷的。
“韩总，您给周非那个稿子，是不是不太适合在咱们新闻版上发？这个稿子新闻性弱，软广告色彩比较浓，我担心发出去会对咱们产生不好的影响。毕竟今年咱们——”
“你不用说了！这稿子能不能发，还不是你焦叶说了算的！我明确告诉你，这家公司昨天刚跟咱们签了200万的广告合同，这稿子算是咱们给人家的一种额外服务。你觉得广告意思太浓，那就改一改，改这种稿子，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韩宥才直接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韩总，既然这是广告稿，您看能不能放给广告部的同事改一下？咱们新闻部每天有上百条稿子，我这边还要一条条过，确实时间紧张，而且——”
“你能不能改？不能改就别干这个主任了！就这么个事儿，你还来我这儿说半天。你不是时间紧张吗？有这时间赶快回去看稿子去！”
韩宥才靠在椅背上，点起了一支烟，不再看焦叶，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韩宥才的表情，让焦叶心里的火气“蹭”一下子就冒了起来！眼前这个总编辑，曾经也是自己的部主任。过去他还会和自己讨论一下稿子的质量，如今200万的广告居然能让他说出来“别干主任“的话，真是可笑！
多说无益，焦叶扭头出去了。但她心里认定，这个稿子是一定不能发的，不论出于什么原因。
24小时前
关于新闻部主任焦叶的问题调查处理结果
针对原新闻部主任焦叶私下收受同程公司公关人员“车马费”，疏通报社各部门关系，在新闻版为该公司刊登广告软文一事，报社领导非常重视。专门抽调人员组成调查组，就相关问题进行严肃、认真、详细的调查。现将调查结果公布如下：
焦叶无视组织纪律，没有职业操守，无视党员干部身份，明知是违规的情况下，还私下收受广告客户公关费用。事发之后，在组织找其谈话时，焦叶不承认其收受公关费用的事实，并诬陷同事和领导，且在调查期间在报社工作群内发表激进言论，并被广泛传播，给报社造成了严重不良影响。焦叶作为新闻部主任，不懂政治规矩，没有大局意识，不懂团结同事，所作所为严重不符合一名党员和领导干部的身份。
经过报社社务会研究决定，特对新闻部主任焦叶做出以下处理：
1.撤销焦叶的新闻部主任职务，返回人力资源部待岗，停发三个月工资。
2.责令焦叶在报社全体大会上进行深刻的检讨。
3.给予焦叶记过处分。
以上处理决定即日生效。
南仓日报社
一个月前
“小焦，你太冲动了。怎么能当众和老韩这么说话呢？就是天大的事情，你都不应该在公开场合那么说话呀！唉！真是年轻人。这次这个事情，宣传部指示了，报社肯定是要出一个处理结果的。不过你放心，报社会秉公处理。你也冷静冷静，实在不行先休个假。不管怎么样，冲动都解决不了问题。”
那天之后，社长宋平将焦叶叫到办公室，很认真地和她谈了谈。这是宋平头一次和她这么认真地交谈，在这之前，焦叶和宋平的交集仅限于汇报一些工作，交流短暂而浅显。显然，宋平没有想到焦叶会在会上发那么大的脾气，冲着报社的总编辑一通乱骂！他更没有想到，韩宥才的手段更为下作，对待焦叶比冯笑更狠。
宋平是个好人，或者说，是没有担当的人。报社一向是韩宥才掌天下，而和有才不睦的宋平，却因为领导间独有的默契，从来不在公开场合对着干。可是因为焦叶的事，宋平在报社班子会议上第一次和有才翻了脸。
“韩宥才，你怎么能这么对待一个年轻的同志？整件事情和她有没有关系，有多大关系，咱们大家都清楚！你为什么要在宣传部那么说话！你这是把自己的同志往火坑里推！你这总编辑的工作下面还怎么做？”
“宋平，你少在这儿装好人！广告的事儿，你敢说你没有拿提成？要说这件事情有问题，在座的各位一个也跑不掉！你是要咱们报社的日子好好过下去，还是要拿头上的帽子换一个主任的去留？”
“你——”
韩宥才的话戳中了宋平的心窝。
没错，前年报业市场业绩整体下滑，《南仓日报》的广告量萎缩了将近三分之一。去年8月，因为一笔业务款项迟迟回不来，《南仓日报》连发工资都吃紧。宋平和韩宥才在客户那里整整守了一个月，请客吃饭拍马屁，威胁恐吓加协商，总算把钱要回来了。从那以后，韩宥才就和疯了一般，只要有广告大单，他都亲自带队去谈，生怕放跑一项业务。
“老韩，我说句公道话，再难也不能牺牲咱们的队伍。你看现在培养一个好记者多难，更不用说挑一个新闻部的主任了。焦叶也是你带过的兵，这样不太好吧？”一向沉默寡言的副总编薛益谦也开口说话了。
“老薛，你不要在这当滥好人！自己的屁股你都擦不干净！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吗？2月你回来的那笔单子，15%的提成你当天就现提了。你明知你的提成只能有10%，为什么还多提5%出去？缺钱花？缺钱花自己想办法去！”
“你——行了老宋，这个会你们自己开吧！对外解决不了问题，就会自己窝里斗！真是够了！”薛益谦站起来就向会议室门口走去，却被办公室主任李晓平拉了回来。
“薛总，您坐下喝口水先。各位领导，我能否插一句话？宣传部要咱们十天之内出一个情况汇报，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先讨论一下，怎么形成这个汇报？什么样的汇报，又能交代宣传部，又不会伤害咱们自己同志的感情？毕竟这个事关系到咱们后面几个月的很多重要工作，而且小焦，嗯，也是咱们的老同志了，贡献不小。是吧？”
李晓平依次望向各位领导。做了十年办公室主任的他，深知眼前这些人一旦掐起来，几天几夜都掐不出结果，他必须说点什么，缓解这种尴尬的气氛，帮助暂停这种混乱。
“嗯，晓平，你倒点水。宣传部既然要咱们汇报，那下面咱们就讨论讨论该以什么口径说。我先提一个方案大家讨论一下。至于其他的事，先搁置吧！”宋平说。
“主任，这稿子，它它它又见报了！二版！”
一大早焦叶一进办公室，周非就拿着报纸冲她大喊。
“什么情况？你过来说。”焦叶边走向工位，边招呼周非。
“就这个，同程CEO这个，你看，今天二版，这么大一块！我刚才看了一下，流程走的是你的稿签……”
“什么？”焦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你说走的是我的稿签？我走了之后，有谁来过我这儿？”
“没有啊！”周非边思考边说。“对了，昨天你走了之后韩总打电话过来找你，马哥接的，说你走了，韩总就挂了。”
这个死有才，要害死我才甘心……
焦叶心里狠狠地骂了韩宥才半天，这才收拾东西上楼去开选题会了。
“今天的选题会前，我们先说一件事情。估计大家都看到了，今天报纸二版的稿子，同程公司程远那条，这么明显的软广告，出现在了我们的新闻版上，而且占的篇幅达到了半个版！应该说，这是我们报纸创办以来，开天辟地的头一遭！‘今天早晨，我接到了宣传部刘部长的电话。部长亲自给我打电话，就为了说一篇稿子的事情，这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今天，我们就来讨论一下这么两件头一遭的事情！你们有什么看法，都说说吧！”
一进会议室看到宋平居然坐在那儿，焦叶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果真，这稿子还是捅了娄子。
“我先来说说吧！”韩宥才开口了。
“作为总编辑，稿子的见报我是有责任的！没有严把稿件质量关，在看版发现问题的时候还存在侥幸心理，没有及时撤掉这条稿件，确实是我的问题。我向宋社长，向各位同志检讨！不过，我还想说，我们各部门的同志也应当尽职尽责，看好自己手头的稿件。焦叶啊，昨天你是几点下班的？”
“啊，啊啊？”焦叶一惊，有才不会是把枪口对准自己了吧？主任们的目光“唰”地齐齐看向了焦叶，她猛然出了一身冷汗。
“我昨天七点下班的。”焦叶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回答有才的问题。
“七点？好！你们看看，我们新闻部的主任，七点就要下班了。不得不说，我们报社对各部门的要求还是太低了。焦主任，昨天我看到这条稿件传上来的时候是七点二十五分，这时候你应该已经下班了。我想你大概并不清楚这稿子是谁替你传上来的吧？或者说，是你下班前交代给了谁，让他们帮你做的工作？我不清楚你身为一个新闻部主任，平时是怎么开展工作的，这种稿件，你都不把关吗？随随便便让别人把稿子通过你的电脑传上来。而等我发现它，再打电话过你们部门的时候，记者说你已经回家了！焦主任，你对你的工作就是这么负责的吗？”韩宥才看向焦叶，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你说什么？”焦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她没想到韩宥才会使这么一招，现在不管她怎么解释，恐怕也说不清楚了。
“韩总，我尊敬地叫您一声，韩总，光天化日的，您这么诬陷人，不怕一个炸雷劈下来吗？”
焦叶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在抖动，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我清晰地记得，昨天下午编前会后，我去您的办公室和您说了这条稿子，我说它不能发，发出去会对咱们产生不好的影响。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说的吗？您说这稿子能不能发，还轮不到我焦叶说了算，让我为了200万的广告合同改一改发出去。韩总，我还不至于傻到为了到不了我自己手里的广告合同，发一条能毁掉整个报社的稿子吧？没错，我昨天是七点就回家了，但是我回家的前提是把部门所有稿件都整理好传给总编室之后才走的。我的工作完成了，我不能下班吗？我走的时候关掉了电脑，也并没有向任何同事交代同程这个稿子的事情。我不知道它怎么会莫名其妙从我的稿库里传出去，而且是在我已经下班之后传走的。您觉得，是稿子自己长腿了，还是有人手伸得太长了？”
整个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焦叶，疑惑，不解，嘲讽，或者急切。
“焦，别说了，焦！”旁边坐着的新媒体主任樊雨熙使劲拉着焦叶的衣服。
“焦叶，你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你看你自己的一副嘴脸，你着急什么？你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了？我还没说你怎么着呢，你倒急着跳起来，仿佛要吃人一样！”韩宥才冲着焦叶阴阳怪气地说。
看着韩宥才的表情，焦叶怎么也压不住心里的火气了！
“韩宥才！你说什么？请你再说一遍！”焦叶指着韩宥才的鼻子大骂起来！
“我焦叶长这么大没有人这么诬陷过我！你栽赃诬陷麻烦看清楚对象是谁！我只恨我昨天没把你说的话录下来！你不是说这稿子是给人家的额外服务吗？你收了多少好处你敢这么服务？好呀，你厉害，坐在总编辑的位置上中饱私囊！韩宥才，你自己干这种恶心事儿就算了，别拉别人给你垫背！稿子我不改，你照样能发是吧？好！你不是说我不改稿子就别干这个主任了吗？我告诉你，我不干了！不稀罕！不稀罕和你这种人为伍，你的做法恶心到我了！各位领导，抱歉，我谢谢你们的栽培！我焦叶今天在这儿提出辞职申请，请你们批准！不胜感谢！明天我过来交接工作！”
焦叶说完便跑出会议室，留下身后一众人满脸错愕。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