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有一位侠士,青衫落拓,一身风尘,没人关心过他从哪里来,也没有人问过,他将往哪里去。
只有见过他的人、熟悉他的人明白,这个平日里庄重肃穆,面如罗刹的冷面杀手,也是个醉饮谈笑、飒沓风骨之人,正反之间,倒是趣味横生。
某年初春,侠士接了笔生意,北上落脚,途经姑苏、余杭之间时,见民生淳朴、景色秀丽,与家乡群山层叠之景致多有不同,竟临时改了主意,不顾东家催促,毅然在此间住下,这一住,便是数月。
一日,漫步闹市,偶然瞥见一位妙龄女子,恍惚之间,颇有故人神色,心下生疑,便上前呼唤,谁料女子回首间,侠士乍然,惊鸿一面,俨然忘了方才所欲。
女子疑惑地端详着面前仗剑垂发、一袭缁衣的男子,笑道:“公子何事?”
“额,无事,无事,认错人了,抱歉。”
快意江湖的侠士竟被一位女子怔地慌了神,口齿吞吐地抱拳,忽然想起这女子该是书香门第,应当作揖才是,又急忙作揖,手忙脚乱地涨红了脸,也引得面前人捂嘴偷笑。
“姑娘请,请便。”
女子不卑不亢地敛了笑容,行了福礼,道:“公子若要寻人,可到客栈打听,我一个小女子,如何知道公子所寻何人。”
侠士不知作何答复,便又躬身抱拳,匆匆离去,行了几步,想到了什么,猛回头,已不见那女子。
江南春色,天下扬名,苏杭美景,更是令中原贯耳,早春时节,陌上花开,踏青野游之人比比皆是,家家户户携儿带女,登临高楼,置身郊野,谁又会去过问那军国大事,庙堂谁属。
侠士已然多日未见几位老友,生出几分想念,偏就当日分别后,便不曾碰面,浩荡江湖,不知何时才能相逢。
绿草如茵,席地而坐也是惬意得很,一场雨过后,草上难免湿润,可也总比荒漠戈壁的石头好受,湿了衣裳,大不了篝火烘烤,及时快意才是正理。
正要闭目沉睡,忽然眼前伸出几颗头颅,他激灵地睁大双眼,环视眼前面容,竟爽朗大笑起来。
“是你们呐!不想还能再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早春江南,竟然遇上了老友,如何不让人惊喜万分,几人难免勾肩畅谈,嬉闹开怀,三尺青锋也丢在一旁,连剑穗都浸湿了。
兄弟们怂恿他再去寻那女子,既是与故人想象,何不“再续前缘”?
他四处打听女子住处,又万分责怪自己疏忽了,当日本该问问那女子的姓名,也好——也好寻之。
一个泡在江湖里多年的人,要寻得一个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只要有心。
他还是找到了她的住处,一家客栈。
抬头望着匾额,忽然笑了出来,好聪慧的女子,竟是这样为自家客栈招揽生意。
幸而那女子还是记得他的,好酒好菜不曾亏待,还让他叫来兄弟几个一同吃喝,如此,她家的生意岂不是更加红火,何乐而不为呢?
他还是乐意的,兄弟们挤眉弄眼地起哄,他不以为然地低头饮酒,与往日里谈笑风声的姿态竟判若两人,恍然间,兄弟们还以为,这小子又成了江湖上闻风丧胆的罗刹杀手呢!
那女子请他住下,他竟二话没说地答应了,抬手敬女子一杯酒时,所有人都看着他那烧红的脸出了神。
东家还是来催促了,让他快些干完这票生意好拿到酬劳,可他却丝毫没有动弹的念头,这客栈就像缰绳一样,拴住了他,恣意江湖的侠客,成了客栈里闲暇时打猎喂马的住客。
一直没看过东家给他的“绝命帖”,心血来潮翻开看时,霎那间五雷轰顶,怎么——怎么会是她呢?
杀她,如杀故人啊!
她其实是知道他的身份的,只是初见时,这个高大瘦削的男子笨拙不安的样子让她生起了兴趣,原来这就是江湖上千金难雇的冷面杀手吗?
后来看他喝酒吃肉、与朋友谈笑时轻松自在的模样,便放松了警惕,再后来,他住下了,劈柴喂马、打猎扫地,就像是自家客栈的跑堂一般,哪里像个大侠的样子。
她看过他的双眼,至少在看她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只有光与平和,谁能相信这双眼睛目睹过无数血流成河、人头落地的瞬间呢?
她藏起了自己的匕首,那是她在无数个夜里想要走进他的房间,插在他胸膛上的匕首,可现在,下不了手了。
究竟是谁在骗谁呢?
他摊开名帖,叠放在佩剑上,不知所措地张望起来,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慌乱,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丢失,他努力地抓取,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你……杀了我吧!”
“不必了。”
她看着桌上的一摊鲜血,滴落在地上,静得可怕的屋子里,血液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
他撕下衣角,包扎自己的手掌,而她却赫然发现桌上躺着一截手指。
江湖规矩,杀手不杀指定的人,就必须断一根手指来换,不过这能救一时,却不能挽救一世,东家还会找新的杀手,到时候,还是跑不了。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你快走吧!”
她转身刚要离开,又折返,走近他的身边,握着他被鲜血浸红的手掌,颤抖地道:“你怎么办?”
“我当然是保护你啊!”
他抬着头,像个痴傻的少年一样看着她,桌上的名帖早已被血染得看不清字迹,长剑安详地倚在桌旁,剑穗轻轻摇晃,如清风吹过高岗,随之摇摆的的浅草。
后来,这家客栈便关了门,杀手也销声匿迹,有人说他被杀,有人说他出家,每当此时,总有一群人大笑,恐怕塞上万里草场,已是热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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