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灰鱼

東西堂专栏作家

欧洲文明积淀深厚，无论何种主义何种运动，诞生、承袭和发扬，关系错综复杂但一丝不乱；美国直到二十世纪，历史前后不到三百年，很难谈得上本土、可溯源的文化传承，要细究其发展脉络，再考察其影响，比不上欧洲文明。王尔德曾说，“美国是唯一一个直接从蛮荒过渡到颓废，而没有经历过文明的国家。”

但在另一个层面，美国的文化/流派运动，却能不陷于欧洲中心论思想的窠臼，广泛吸收世界上的各种文化、流派、乃至意识形态的特点，因其多样与融合而具有更复杂的内质，又因吸收、内化、重塑而焕发出更为强大的生机。

“垮掉的一代”是典型一例

“垮掉的一代”，即The Beat generation，是对美国四五十年代出现的一群诗人和作家的概括性称呼，也指诞生于二战之后美国出现的第一支重要的文学流派。

“垮掉派”作家性情往往自在随意，作风粗犷不羁，厌恶资本主义制度之下的法制法规与世俗教条，反叛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统摄之下的主流文化，同时反对种族歧视和对外侵略，对几乎所有传统文化和价值观念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张。

而“垮掉派”作品同样不遵守传统创作规则，不囿于甚而脱离既定的形式、框架与结构，以“粗俗”的语言、散乱的结构和形式自外于20世纪以降的现代主义文学，而被认为是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一极。

国内读者所熟知的作家，如亨利·米勒（代表作《北回归线》、《南回归线》）、杰克·凯鲁亚克（代表作《在路上》、《达摩流浪者》）、威廉·巴勒斯（代表作《裸体午餐》）、艾伦·金斯堡（代表作《嚎叫》）以及加里·斯奈德（代表作《禅定荒野》），均是重要的“垮掉派”。

左起：哈尔·蔡斯、杰克·凯鲁亚克、艾伦·金斯堡、威廉·巴勒斯

诞生背景

二战之后，美国形成了以军事-工业为主体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制度，复合工业体带动美国经济高速发展，工业发展交织冷战阴云致使资本主义走向军备竞赛与经济竞争；

自杜鲁门及艾森豪威尔以来，美国政治逐渐走向僵化，而以“麦卡锡主义”为首的反共潮流的出现进一步加深了冷战背景下政治环境的压抑；

麦卡锡主义大行其道时的宣传海报

第三次工业革命兴起，核工业、航空航天技术以及信息技术的发展催生出冰冷的机器文明，同时“技术官僚”大行其道，；

专业化、职业化的教育将年轻一代引导向“组织人”，个人逐渐成为驱动经济发展的机器上的齿轮……

这一切，成为了“垮掉的一代”诞生的客观背景。而在主观上，之前的文章《颓废派，黑人颓废派》中介绍的二十年代美国黑人“颓废派”是“垮掉派”的先声，“垮掉派”作家在文化传承这一层面继承了“颓废派”的文化特点，而在创作上则广泛吸收包括意象主义、意识流、超现实主义文学在内的风格和特点（三十年代的“先驱”亨利·米勒，其《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是个中代表）。但这些都不足以真正从精神上、思想上影响“垮掉的一代”的作家及其作品。

精神源流

战后美国的精神思潮演变，如之前的文章《新教伦理演化史》中所述，是传统的新教伦理和其衍生的价值观念的削弱与颠覆。

一方面，经济的高速发展带来的物质主义与享乐主义动摇了新教伦理所要求的节俭勤奋的道德规范，而新教伦理所提倡的个人自由又与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之下“组织人”的个人禁锢趋势之间产生激烈碰撞；

另一方面，核战阴云与反共热潮，又给美国社会笼罩上了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传统家庭和学校中接受教育的年轻一代，在追求自由与献身国家拉扯中走向异化，对人生意义和个人价值产生了怀疑。

丘吉尔的“铁幕演说”标志冷战开启

这种情况下，一批作家和诗人选择了“消极避世”，试图跳脱出传统新教伦理规范和世俗成规，不再依循美国式的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也进一步在文学创作上对主流文学进行反叛和颠覆。那么抛弃一种思想/信仰，新的精神归宿从哪儿来呢？

我们可以先列出“垮掉的一代”主要人物：亨利·米勒、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威廉·巴勒斯、加里·斯奈德。从中分析便可发现共同点：

亨利·米勒年轻时便自学禅宗，对于佛教文化研究颇深；艾伦·金斯堡也被称作“狂禅”，曾前往印度学习佛教，虽皈依密宗但对终生研究禅宗；杰克·凯鲁亚克在大学期间接触禅宗，自此佛禅精神贯穿于其创作；威廉·巴勒斯，亦是在青年时期便接触禅宗；加里·斯奈德，将禅宗与环保理念相结合，提出“生态禅学”概念……

因此，东方佛教与禅文化，才称得上真正对“垮掉的一代”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

日本禅宗大师铃木大拙

东方佛教，尤其是禅宗，开始在现代西方广泛传播并产生影响，是从铃木大拙开始的。铃木大拙是日本禅宗大师，终生致力于宣扬禅宗思想，尤其是在西方国家推介佛禅文化，被誉为“世界的禅者”。荣格、弗洛姆、海德格尔，均受到过铃木大拙禅宗哲学的启发。

铃木大拙

铃木大拙的主要贡献在于，作为禅宗思想的研究者，不仅将许多禅宗著作译介到美国和欧洲各国，同时以英文写作了大量关于禅宗思想的著作，在游历欧美各国期间（在英美工作生活长达25年），讲授禅宗哲学思想和文化，使得西方世界开始对禅宗产生了兴趣，并引发一批作家和学者对以禅宗为主的佛教文化的关注和研究。

既已提到铃木大拙，就不得不提到寒山。

中国禅宗诗人寒山

寒山，亦称寒山子，是0中国唐代白话诗人，与李白、杜甫同时代，白居易、王安石、苏轼均研究过其诗作，其人其诗传播到日本，备受学者和作家的推崇，直至传入美国，更被称作“垮掉的一代”与“嬉皮士”运动的宗师。寒山本人，所谓“一向寒岩坐，淹流三十年”，脱离了与俗世的联系而隐居荒野，其“流浪者”的形象、精神上的不羁和对于自由的追寻进而成为一种符号，与“垮掉派”的追求契合。

寒山

如果说铃木大拙带来的禅宗，是一种宏大的思想体系和崭新的价值观念，那么寒山带来的禅宗，更多是关乎个人禅宗式生活的修炼。

诚然，东方佛禅在美国的兴盛不止于受此二人的影响，同时期甚至更早时期也有许多美国学者对禅宗典籍进行积极的译介和推广，而抛开当时的政治环境、经济状况、社会现状、文化氛围、教育革新与技术发展（如前文论述），而单论单论东方佛禅对于“垮掉的一代”的意义，显然有失偏颇。但结合以上因素再论，铃木大拙和寒山，这两个人的影响尤为突出，并始终贯穿于“垮掉派”作家的思想和作品中。

不过“垮掉派”作家对于东方佛禅却并非只是被动接受，艾伦·金斯堡、杰克·凯鲁亚克等人，既吸收了其理念和方法，又基于自己的认知进行了解释、模仿乃至“扭曲”，最终形成了独特的“垮掉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