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似乎要到了所谓的现代化社会之后才出现很大规模的一群人同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正在改变所处的时代。为让自己不像自己定义前人在蒙昧中创造的历史那样被后人定义,我们仓促地将自我和社会标签化,既张扬人格独立又在集体中发挥恰如其分的活跃度。命名是一项需要洞见的技术,更是一种抢占权力制高点的咒语。不必轮到后人评说,我们当下就能给所处的社会命名,证明是我们正在领导时代的进程。尴尬的是,名称并不具备排他性,消费社会、信息社会、个体社会、后工业社会、丰裕社会、后现代社会、资本主义社会、新自由主义社会、福利社会、市场经济社会、全球化社会……每一个名词都表现了社会的一个特定面相,而且也仅就一个角度说是正确的。稳健的革命路线需要有简洁的纲领,于是《景观社会》这个命名既具备词汇上的美感又能让自诩思想前卫的群体生发出一系列符合心理需要的小目标,所以此书应时代召唤,成了为革命开路的口号大全。
二
景观是物质文明发展中最一目了然的成果,其本身虽具备基础的物质属性,但在社会中更多地担负着象征人文精神的责任。从静止的维度讲,社会被景观化了,因为我们的经济和科技已经掌握了塑造社会面貌的制造水平。然而,一旦引入信息维度的参数就会因其抽象和虚构的本质引发一连串观念泡沫的爆发。
青年运动的逻辑,卑之无甚高论:既然不让我们与未来温柔相爱,那我们现在就操翻这个龌龊的社会。在战后高等教育普及超过一代人的时间后,青年群体恰好符合了革命所要求的“先进的理论思想”和“广泛的群众基础”。缺少社会经验出年轻人不缺的是万精油式的荷尔蒙,他们可以既狂躁又乐观,进而对一切可能带来不确定的潮流投入信仰和热血。既然未来是不确定的,那么现状也是模糊的,于是虔诚比了解重要。一股幼稚却能改变世界的力量,不要求真相,只需要压倒一切的口号。《景观社会》这一定义,以及书中押韵铿锵的微博式的观点表达,最符合革命青年澎湃的心流。
三
若论及国民性,在欧洲与中国类似,同样适合孕育集体主义狂热的国家就是法国,受丰满理想驱动的残酷革命也是古已有之。在启蒙运动时期就有思想家提出了“剧场社会”的理念,讽刺那个被革命表象掩盖甚至是替代了真实生活的社会。革命虽然沦落成仪式化的表演却完胜实际的言行。“权力服务于夸示,夸示更服务于权力”。由此定义出的剧场效应,在现实中表现为人们习惯通过一个画面隔开一段距离去观赏别人的喜怒哀乐,生活本身成了一座大剧场,人既是观众,亦是演员,在不自觉中以为获得了权力,其实贱卖了自我。
从所谓的“媒体决定论”的角度分析,景观社会其实就是剧场社会的技术升级版。“看”的媒介变革与发展注定了视觉文化的垄断。市场让一切皆可被消费,景观满足也扼杀了我们的好奇心。本该坚固可感的现实被虚化,从此只具备符号上的意义;曾经只能是神话的故事被扭曲,以便与世俗生活和光同尘。看似纷繁的社会其实奉行着单向度的标准,人人都在趋同的景观中消费着物质,并且习惯了“统销统购”的观念市场。景观社会是在玻璃工厂制造出的图象牢笼:橱窗、照相机、摄像机,都在代替精神来描述社会,革命运动只是精神在笼中的呐喊。
四
读图时代势不可挡,对于我们所处社会的认识,以及由此生发出的控制感,一个最好的切入点就是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从切身的经验开始,恣意捏造出更深层的机制和更宏大的结构。从媒体释放出的视觉冲击力造成了观众感官的撕裂:我们几乎可以看见一切,却一时还接受不了自己能够触到的范围极其有限。没有人真正会为革命豁出性命的年代,其实只是一个口号压倒一切的年代。我们只消喊出口号就证明了一切抱怨与徒劳的正当性,就如同看见了景观就自感拥有了其代表的虚构与现实。社会被口号虚化了,当革命者觉得疲倦时,只需拿出此书随便翻读一段便立刻被打了十针鸡血。
时代发展要靠保持加速度来维持现状的稳定,只消略有见识的人都隐约领悟到自己已经不止一次经历了吓尿指数的陡然缩减。于是焦虑浮现成了时代主题,我们都是担忧着过去、现在和将来,踌躇满志的年轻人一旦遭遇失业、高物价、福利减少等挫折,就本能地恐惧时代在抛弃自己。所以要革命,即使还未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为了一个能够掌握主控权的未来,必须对正在和即将发生的事情都赋予于己有利的意义。这本书也许是作者的讽刺,但其中充满的主义式的符号教会了我们去定义所感知到的一切,以防失去本就不曾拥有的。
结语
书中写道:“伴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到来,异化的消费作为大众的一种不可避免的义务,只是一种附加的异化的生产。……景观是一场永久的鸦片战争,是一场强迫人们把物品等同于商品、把满足等同于生存的鸦片战争。”所谓的战争其实就是口号化的革命,可惜,战争只是一时,鸦片却再也戒不掉。景观与毒品的共性就是许诺了虚构的幸福,为了感官的泡沫不破裂就只能不断加大剂量,我们其实是过河的卒子,被迫走在时代前列。
附言
人其实一直就是精子一样的存在,虽有着独立的生命却照着单一的标准竞争。社会的流变越快速就越需要普世的通货,不只是货币,还有观念。景观是消费的对象,也是更大维度上的枷锁。其实真相并不重要,观念上的占有也能够使我们满足,所以与虚构作战完全不必,仪式化的革命也是地道的革命。毕竟,谁又能真正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玻璃钢中的大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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