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送行舟
从前读思乡诗,偏爱李白那句“犹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写故乡写愁绪的诗词见得太多,然而千里千年的乡愁,自以为此句最为熨帖。李白长于蜀地二十四年,初次离乡,望着蜀地险峻陡峭的山峰和滚滚急流的江水,怀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心情也应是凄壮万分,在写尽蜀地的雄险和旷寥的夜景后,这个自古以来以落拓豪迈出名的诗人沉默了,他吟道:
“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
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
月下飞天镜,云生结海楼。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此诗题名《渡荆门送别》。观全诗,可知并未有人送别他而说“送别”,故此处之“送别”,实际上是李白对故乡的无限留念支配下,他的情感流露。而作为中国古代文人,如此直白地袒露心底最柔软感情的已属罕见。更何况他是诗仙李白,可凛冽,可雄壮,可悲烈,可用一切隐喻的手法演绎他人的凄婉,而如此纯粹的情感剖白,他亦可,并比其他体裁更直击灵魂。故乡月夜下,这个伟大的诗人沉默了,各种交杂胸腔且即将喷薄而出的柔软情感与“酒魂诗魄少年狂”的文人狂气相冲撞,刚柔相碰下,他凭着仅余的那点文字掌控能力,克制思绪翻涌,借故乡之水缓缓写下:“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
下一秒,月光喷泻,情感决堤。
漂泊的李太白……李白著名的思乡诗句,后来还有很多。譬如《春夜洛城闻笛》的“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譬如《关山月》中的“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譬如《长相思》中的“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而能真正让我有《渡荆门送别》那种“万物皆为行客愁”之感的,是那阕《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
虽不少人认为这是眺远怀人之作,但更多贴切的说法是此为羁旅行客思归之词。归何处?我认为:归来时之路,归故乡。那是他生命开始的地方,他的血液里,流淌着蜀地亿万年来几乎毫无变化的高险气魄,显于李白则是文人的狂傲之气和远行客的江湖侠气,那是凝融在他生命里的特质,这种持久而无法磨散的特质,只有故乡能够给予。
真正流浪过的游子,都会懂得“故乡归去千里,佳处辄迟留”只是自己慰藉,内心真实情感应是浮云游子意,落日故园情……就好似即使洞庭连天九嶷高,我还是一腔执拗地认为洞庭湖再怎么美,总不似太湖烟波浩渺,他乡人生再怎么如意,总也比不上梦里故乡甜软。即便看过很多依山而立傍水而建的城市,我眼前出现的还是杏花春雨江南,还是蟹壳黄的酥皮和溪桥春柳上的细雨生灭。
漂泊的李太白……余秋雨说,人在心理上都过着不同年龄重叠的日子,正因如此生命才多了弹性。这种重叠性,在思乡文化上却不太明显。思故乡是“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的牵挂,是“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的迫怯,是“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的渴盼,是“笑问客从何处来”的心酸,是“望极天涯不见家”的苦楚……似乎一念及故乡,中国文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苍老几分,一提及乡愁这个话题,中国文化典籍都是满卷的羁旅漂泊的孤独感和时间流逝的紧迫感,这种无法言说的孤独感,大抵可以用“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来形容,虽为感慨历史之作,用于此处也倒也贴切,人世沧桑,历史苍茫,思乡的愁绪如涌浪,水波流送行舟来往,我想,它们都替李白回了故乡。
犹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扁舟上的游子,心境大约也可揣测,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衣袂相缪,相属而去,轻吟着远游路上的故乡曲:夜来有梦登归路,明年春水共还乡……
漂泊的李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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