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札记(23)
一代人有一代人逃不过的苦难。
但多数人饥肠漉漉的日子,好像已渐行渐远。
新生代从来是吊打饿了么,从未想饿了么某天或吊打他们。
其实,人类一万年的生活史,有九千多年写的是饥饿。
苦日子真要是再来了,怎么办?
天地风云,衣食饱暖,总有不遂人愿的时候。
苦日子之祸,万一旦夕突然空降,临阵抓瞎,可就麻烦了。
《容斋》主人洪迈给出个答案,煞有介事。
自古凶年饥岁,百姓无以食,往往就近寻食保命。
墨子曾言:三谷不收谓之凶;四谷不收谓之馈;五谷不收谓之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啥都不靠,等死当鬼。
范蠡谓吴人就蒲赢于东海之滨;苏子卿掘野鼠所去草实,及啮雪与旃毛并咽之;王莽教民煮木为酪:南方人饥饿,群入野泽掘凫茈;邓禹军士食藻菜(《三笔》卷六)。
人不能让尿憋死,主动降维当兔猪。大饥之下,人就不是人!
蒲赢(海螺),草籽,旃毛,凫茈(荸荠)都不算正食。
没挨过饿的都说“煮木为酪”最扯淡!
实际上,荒年用树皮之类煮糊状充饥物,为救荒之法。
《汉书·食货志上》:“北边及青徐地人相食⋯⋯莽遣三公将军开东方诸仓振贷穷乏,又分遣大夫謁者教民煮木为酪;酪不可食,重为烦扰。”
新莽地皇三年(22年)“煮木为酪”,是史家眼中的劳民伤财的罪证。
当时仓粟告急,已令山泽开禁任民恣取,仍难解困,便尝试新食源试验。
洪迈所言,是历史上少有为王莽说的公道话。
汉未建安中,咸阳人以酸枣、藜藿救急、兖州百姓掘野鼠、蛰燕为食,幽州桑椹为粮等,都是救荒之举。(《三笔》卷六)
三国之世,荒凶不绝,人间几为地狱。
鱼豢《典略》载:兴平至建安元年,乱军为贼纷入长安,军民无粮,“取枣、藜藿以给食,发冢取衣盖形,桑椹为粮。”
饿人变鬼,人吃人一点不奇怪。
洪迈说,在自己老家浮梁、乐平、鄱阳,绵亘百馀里山中出产蕨萁。
乾道七年、绍熙四年的大旱,村民无食,早晚“荷锄往掘,深至四五尺”挖蕨萁根,“日可得六十斤。”
人类饥肠祸及山野植被,破坏是灾难性的。
回家捣粉煮熟呈面糊状,“二斤可充一夫一日之食”。
这也是为什么,洪迈能理解煮木为酪的原因。
洪迈叹息:这种天赐植物可救饿赢,也是天眷苍生,却不为世人知用。
洪迈出官宧之家,没挨过啥饿。
他说的蕨萁,屁民都知道是荒凶救命之食。
宋末元初诗人戴表元,写过《剡民饥》。
剡民饥,山前山后寻蕨萁,断萁得粉不满掬,皮肤皴裂十指秃,皮皴指秃不敢辞⋯⋯
饥民遍野掘萁,远非洪迈说的那么轻松。
剡是剡榆,在浙江奉化,与洪老师说的不是一个地方。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肯定见阎王。
咽野菜啃树皮的,多是底层没招儿的民众。
荒年不是没有谷粟,而是谷粟贵得买不起。
汉元帝二年,齐地饥,米石三千余钱。这可不是贵的。
《英雄记》写汉末幽州蝗旱,谷价一石十万钱;建安七年,“邺中大饥,谷一石二万钱。”
老百姓只能眼睁睁嗷嗷看着,以草维生。
野菜家蔬,生长期短,历代救荒,都抱定草木当佛脚。
大明朝周王朱橚,是朱元璋第五子,洪武11年封藩开封,建文帝时废为庶民发配云南,成祖时又恢复了爵位。
大道得自心死,不折腾难看透人生。
朱橚潜心野菜科研,写成了《救荒本草》,连图带文录四百多种可食野菜。
这个王爷竟变成了位野菜狂人。
花银子从田夫野老手中买野菜,“种植于一圃,躬自阅视”,召画工绘图。
朱橚的《救荒本草》不仅文图俱全,还教学野菜使用方法和注意事项。
比如说黄耆,生蜀地汉中,“今处处有之”其叶“羊齿状似槐叶微尖小”,开黄紫花“如槐花大,结小尖角长寸许”。
救食用时,“采嫰苗叶煠熟换水浸,淘洗去苦味”⋯⋯
已经细致到无以复加的地步。
老实说,救荒之法,这类靠快菜解饥的颇多。
光绪22年(1896),郭云陞所著《救荒简易书》第一卷《救荒月令》就属菜类。
如:蚕豆正月种,小满熟;豌豆正月种,小满熟;小扁豆正月种,芒种熟等等。
菜类总有个把月的生长期,救危难救急啊!
靠山靠水尚有一线生机,无依无赖,也只有人吃人了。
大饥食野菜草根,只属饥民自救。
所谓救荒之草,与洪迈蕨萁解饥一样,只能算低水准救灾。
人不是兔子,天天吃野菜喝瓜汤,都免不了会饿死。
封建制度几千年,荒凶不绝。可一般王朝都稳定三百年,没两把刷子维持不了这样。
本邦农业立国,唯粮食安天下。
赈灾的粮食,主要来自国家仓储。
可偶尔时运不济,真赶上“地主家也没有余粮”。
汉初战乱未平,关中大饥,高祖刘邦甚至出台允许卖子的法律救急。
汉末董卓之乱时,“谷一斛五十万,豆麦二万,人相食 。”
荒凶国危,政系万家,若小人施手,那就惨了。
唐高宗永隆二年,黄门侍郎刘景先上表:“闻京师米价大涨,臣遇太白山隐士,授臣解饥秘药。”
“服此药五年不食,臣家七十余口惟饮水一杯,言若不实甘愿受戮。”
这家伙信誓旦旦并且献上秘方。
无非是黑豆黄豆研末,捣麻子仁末作丸子,吃到第三顿便三百天不饥云云。
简直是开玩笑,把皇帝当成傻子。
当时,高宗李治正狂追道教避谷,刘只是借机投圣所好。
饥荒本世间惨剧,竟成政客捞世界的手段。
这厮后来让武则天批捕,牢中投环自绝人民。
庆元四年(1198)饶州、馀乾、安仁大旱,九月晚稻未实又严霜连降。农户诉于郡县,而官吏言:“不足为异。”
官吏想隐瞒实情,让洪迈想到了一向敢直言的苏东坡。
(元祐五年)八月之末,秀州数千人诉风灾,吏以为法有诉水旱而无诉风灾,闭拒不纳,老幼相腾践,死者十一人。(《五笔》卷七)
为此,苏轼给宰相吕汲写信:“世俗谄薄成风,揣所乐闻与所忌讳,争言无灾⋯⋯吏不喜言灾者,盖十人而九。”(同上)
洪感慨:苏公仁人之言!救荒唯良臣方惠及民。
本邦社会兜兜转转几千年,总脱不了小人贤士政治旋涡?
社稷是天子私产,皇帝再操蛋都不敢无视饥馑危机,反而是打工臣子爱玩心眼。
康熙皇帝也感叹:“赈荒一事,苟非地方官实心奉行,往往生事。”
凶荒水火,稍不慎便酿成水火江山。
古语:三年耕储一年粮,九年耕无三年储,囯将非国。
以粮赈灾,历代帝王皆视为心腹之“荒政”。
《周礼·地官·大司徒》,在本邦历史上首提十二条系统荒政制度:
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省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婚,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盗贼。
此中舍禁为开放山泽,去几是减税,七八九为减少国家活动,索鬼为祈福。
民生之道,天下之本。
国家富有粮储,方使凶荒民无菜色。
本邦救灾体系,粮储有常平仓、义仓。
两仓均为官办,前者由官府出钱买粮,后者为百姓捐纳,仓制始于隋朝。
宋初亦设义仓,乾德三年(965),太祖下诏:“比置义仓,以备凶岁”。
灾荒或青黄不接之时,百姓可自仓借贷粮种,秋后偿还,且不收息,如还纳时遇灾或欠收,还可延期。
然而,到绍熙初年,义仓储一石米耗为一斗二升,纳米行贿,其弊日显。
浪费贪污,让洪迈愤愤不平。
用米之精粗为说,分若干甲,有至七八甲者,则数外之取亦如之。庾人执概从而轻重其手,度二石二三斗乃可给。(《续笔》卷七)
将纳粮分出数等,收粮官凭自手高低,专卡纳粮户,正常二石已是上限,却要纳二石二三斗才能过关。
加上杂七杂八的收费,义仓纳粮户还要多拿七八百钱。(同上)
正因官仓之弊,洪迈的老对头朱熹,众筹建社仓。
淳熙八年,浙东提举朱熹在所居崇安县开耀乡,发动群众搞自治社仓,有点大同世界的意思。
朱熹还写信告诉皇帝,但众筹资本备荒,凭群众自觉,大范围推广太难了。
此时,温州瑞安县知县董煟,对救灾体系建设却颇有见地。
他向朝廷呈五万言《救荒活民书》,提出救荒“五法”、“十六项”政策。
宁宗赵扩看后,直呼:“本朝第一书”,董也擢升从政郎。
五百年后,乾隆帝赞董煟:“实有经济,与同时空谈性学者殊”,诏命重新刊行。
本邦赈济之制,周代已然大备。董煟虽法周礼十二条,但赈粜、减租、贷种、存恤等措施直指时弊,具极强的可操作性。
民有饥馑,国无旁贷。
两千年的历练磨合,一整套荒政之策已完善至极。
然庶民流离,饿莩沟壑,却史书不绝。
荒政渐荒,人不虑饥,历史总难跳出轮替。
荒凶如水,饥饿的浮沫,一时吹散过一时复又现。
饱食暖衣,谁会想冻馁之虞,累不累啊?
城市吞噬农业,商业、电子文明大盛。可问题是:上天不高兴时,粮食从哪儿来?
电脑?还是手机?愿诸君思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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