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认识这个男人的时候,正在细细的裁剪着一块“的确良”的布料,她准备给自己做一件夏天的连衣裙。
剪刀划过布料的摩擦声,一点一点在耳边放大清晰,她喜欢这种声音,它让她专注,平静,带着手艺人的骄傲。
好友的出现打破了她的世界,她急切的拉着她,一番精心装扮,懵懂的海就这样被带到男人的身边。
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小心就被相亲了。
男人一身军装,映衬得整个人高大挺拔,长相白净周正,浓眉大眼,宽阔的嘴唇,坚毅的方下巴,一切符合那个年代对帅哥的要求。
坐在他对面的女人,梳着黝黑粗细均匀的两条大辫子,说话间扑闪的眼睛,健康红润的肤色,浑身散发着被阳光浸润的味道。
很奇怪初次见面的他们,彼此却很熟悉,两人都被这美好的感觉触动,当下就做了决定。
三天后,他们订婚。
七天后,他们结婚。
婚后,男人走了,他只有十天的探亲假。
从那以后,海那双做衣服的双手,就结束了它的使命。
家务活,地里的农活,生孩子,养孩子,里里外外,像每个结婚后的女人一样,她再也没有动过她喜爱的裁缝,那把她珍爱的剪刀也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它被它的主人遗忘了。
夜深人静,唯一支撑她疲惫身心的就是那份思念,她甚至来不及仔细回想那份思念里的感情,就沉沉睡去。
她累了,是累了。
某个清晨,雾蒙蒙的,他回来了,四年的义务兵结束了。
她欣喜若狂,而他一言不发,蒙头大睡,一睡就是两天。
她是有疑虑的,可她张不开口,长久的离别消耗了他们之间的那份默契。
就这样彼此无言以对,谁也不说话。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想着,对,是从一个无意间被摔碎的碗开始的。
他开始找她的麻烦,饭做咸了,做淡了,家里太乱了,太整洁了,孩子们打闹为什么不管,婆婆的话为何不听?
平平的语调到冷漠的嘲讽,她的生活掉进了不断被人打击否定的漩涡。
她忍着,她想着他或许有什么苦衷,像她的无数母亲那样忍受着。
他像是吃定她的认定不反抗,开始羞辱她,她长得黑,长得丑,一切恶毒的话都冒出来。
她爆发了,胸中蕴藏着的巨大能量爆发了,她也开始羞辱他。
他们就像彼此受伤的两只刺猬互相伤害着,谁也不让。
争吵解决不了问题,就打一架吧,谁也不畏惧。
没有人知道在这其中,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痛和折磨。她也不想去追问事情的缘由,只想借由着一切发泄着。
她以为日子就这样过下去了,好友的一封信,让她明白了一切。
男人在她之前还有过一个订婚对象,那时候在部队,双方只见了照片一眼就订婚了。
女方在男人家里盖房子,做活,静静等着男人的信,最后等来了男人的退婚信。
原来女方和男人的一个战友是同村,战友无意间说起女方长得又黑又丑,和男人一点也不配。
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从没见过女方的男人就退婚了。
退伍后,男人在回家的路上见到曾经的未婚妻,惊为天人,他才知道战友的话欺骗了自己,一切都太迟了。
海恍然大悟,从他睡了两天两夜开始,从他找茬,打架开始。
她无法离婚,她有孩子,放不下。
她拿起尘封的剪刀,光见可人的镜面已然生锈,她的手艺生疏了。
好友要到城市了,来找她,走吧,到外边继续深造学服装设计吧,这里又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她尚未同意,婆婆先发话了,她冷酷得拒绝,你走了,谁照顾孩子,谁伺候我儿子,谁做地里的活?
她从未见过没有存在感的婆婆会爆发着惊人的能量,她充分发挥一个泼妇的精神,好好的在广大群众中散播谣言。
她的儿媳妇在外边有人了,否则怎么着急着要走呢?
她慌乱了,她无法放任别人对她清白的污蔑,她要留下来证明自己。
一留就是几十年。
他们夫妻之间还是维持着争吵,打架的局面,直到儿女们长大。
最终他们也没能分开,她也从未提起那件往事。他们之间互相拉锯着,谁也不放开,就这样消磨着仅有的点滴感情。
岁月可以磨平一切,在儿女们都成家后,她忽然觉得累了,该结束了。
既然无法分开,就各过各的,谁也不理谁吧!她不再争吵,她选择冷眼漠视男人。
从前吵闹鸡飞狗跳的家里忽然安静了,安静的让人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对她的转变,男人也察觉出来,对她的放手,他几番试探,心里反而不是滋味。像是打出去的拳头碰到了棉花上,他有些害怕,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街上的美食眼花缭乱,他的心思乱糟糟的,看见那种细薄的饼干,那是她喜欢吃得,鬼使神差他竟然买了,偷偷塞进她时不时就看看的纸箱子。
伸手抹去额间的汗珠,他在紧张,多少年了,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简直比打仗还要让他害怕,心里发怵,他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送走孩子们,海回到屋子,空荡荡的房间,环顾四周,这么多年,她和男人之间竟还有这么多回忆,他们一起置办了不少东西,墙上的照片里,他们也留下不少的身影。
此刻的她,没来由的感到轻松,此刻她就是她自己。
再次拿出珍爱的纸箱子,拿起崭新的剪刀,那是女儿给她新买的。
咔嚓,咔嚓,这声音还是这么好听。
这是什么?
一股发霉的味道传来,那是?
呆愣了片刻,她笑了,阳光下微翘的嘴角是那样美,一如她裁剪布料的时候那般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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