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是一个老实本分的人，在曾经兵荒马乱的年代因为身份问题被游街，也差点上吊离开。我一直以为死过一次的人不会再因为小事情而想不开。没想到的是，他却选择在多年后，自己儿孙满堂生活小康时，以这样的方式决然离开。
我对爷爷的印象一直很淡，他不怎么讲话，整个人给人一种很腼腆而内秀的感觉。整个家里里外外的事都是我的奶奶做主。而我记事起，似乎奶奶都是一直在这里坐着躺着睡着。爷爷总是屋里屋外走来走去干活收拾，安安静静。屋里的声音多数都是奶奶的不满，抱怨和咒骂。但我还是记得爷爷经常在早晨骑着二八自行车去街市买甑糕或豆腐脑，那是奶奶最喜爱的早食。
我的母亲说，爷爷去世她是有些难过的，因为她觉得爷爷的性格跟她有些像，都是不讨奶奶喜欢的。奶奶心思八面玲珑，她想夸奖谁，那便是嘴上抹了蜜般；她要是对谁有了怨怼，那嘴里说出来的话就是刀刀毙命。
我的母亲并不是替爷爷难过，她大约是想起了自己曾经被那样的锋利的言语中伤过，气急一时失了神智，反而后来有了平静的生活。而我的爷爷，长年累月和奶奶相伴，古稀之年，觉得自己一生太漫长了，再也走不动了，这样的啃噬耗尽了一生，没了光亮。
我看到过那张诊断书，上面赫然写着服毒。奶奶和爷爷单独住，大约中午时，奶奶来我家找了父亲，说是爷爷感冒了，好像很不舒服，让去看一看。后来在去医院的路上又自言自语地说还没准备寿衣。到了医院，医生问了半天，奶奶也没有说实话。最后当着三个儿子的面，医生抽了血，化了验，下了诊断，洗了胃，告知:太晚了，百草枯，人会痛苦的死去。医者父母心，当着奶奶的面，医生痛斥了大伯父亲和叔叔，三个精明强干的儿子，老人竟然这样走了，不会良心不安么！但，最难受的应该是我的奶奶。
后来邻居告诉我的母亲，奶奶夜夜在家里哭泣，寡居的奶奶成了那个最孤寂的人。
父亲和小叔商量后，父亲开始每日中午给奶奶送饭，小叔每日下班后给奶奶送饭陪说话。已经走了一个亲人，无论如何，要孝敬剩下的一个，因为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其他都不重要。
这件事以后，我母亲似乎对奶奶的态度发生了改变，有时也去送饭，没了往日的怨怼，似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有时候也会让我和哥哥去看看奶奶，当大家看向奶奶的目光充满了悲悯的时候，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独居了多年。我考上大学那个暑假，家里事多，父母给哥哥张罗婚事，奶奶跟小姑来我家，临走前，奶奶悄悄叫住了我，跟我说:家里人多事儿杂，你要多帮你爸照看，你也知道你妈以前犯过精神病，没什么大用，你得帮着照看好家里。
我定了定，没有回话。然而，自此以后我就不在独自去看奶奶了。我的母亲一直以为爷爷去世以后，奶奶终日温和，说话婉转，应该是知道了自己的错，所以她对奶奶也只有可怜，她不知道被可怜的自己。人有时候真的是都在自己的世界里打转。
多年后，我的奶奶在某个夜里因为心梗去世，早上叔叔去叫起床时，人已经凉了。夜半无声的离开时，最想念的会是爷爷还是自己忿忿不平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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