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妖道兄,富顺牛佛人也,性谐谑,工诗文,有司马长卿之才,东方曼倩之质。文行于网上,心游于世间,悠然而自得,潇洒而自若也。
其为文也,言简意赅,颇具古风,虽皆佳构,然多意无穷而言已尽者,读罢为之扼腕。去岁五月,始为长文,月余乃成,曰《故里杂记》,凡五篇一十五章,曰“绰号三对”,曰“典故三记”,曰“故里三子”,曰“奇人三题”,曰“印象三记”。三者,繁多义也;五者,尊崇义也,遥尊故土,乡思不绝,其匠心独运,可略见一斑。
江文通《别赋》云:“视乔木兮故里,诀北梁兮永辞”,此“故里”之所出也,故里之思,遂绵延千年而不绝也。“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此乡愁也;“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此乡情也;“乡禽何事亦来此,令我生心忆桑梓”,此乡忆也;“井闾已是经时隔,亲旧全如远别来”,此乡悲也;“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客人多”,此乡心也;“伤心已感年华改,弹泪偏逢梓里遥”,此乡怨也。
或曰:“故里情怀,前人之叙备矣。”非也!君看:《故里杂记》出,跃然纸上者,皆乡趣也。人生不满百,何必常怀千岁忧?故里旧事,颇多意趣,乡中诸子,不乏情怀,顾而忆之,撷而记之,不亦乐乎?
然细读之,更觉平中见奇,笑里蕴泪,言外寓意,笔下含情,百感千端,一时俱集,心驰文内而不知焉止矣。
夫“绰号三对”,诗之起兴、词之造境耳。顾其文,则人无神人,事非奇事,平平落笔,娓娓道来。以此发轫,实则深得为文三昧:忆旧文字,平起者为佳。心浮气躁之徒,至此必以为陋,掉而他顾。惟同道中人,方知若此开篇,佳景当集于后,文似看山不喜平,无限风光,尽在险峰也。
三绰号之出,各逾十年,然细品之,皆苦中乐也。想见人间万姓,其性本善,不以苦为苦,反以苦为乐,殊可叹欤!
及至“典故三记”,笔势一宕,极尽谐谑之能事。一记居高者之愚,二记执事者之懈,三记庸常者之憨,记事摹形,惟妙惟肖,似讽似誉,亦贬亦褒,无鞭笞之意,惟调笑之心耳。
或曰:“此非雅事,安入雅文?去之可也”,谬矣!观乎中华吾土,本大智之乡、谐谑之国也:先秦诸子论述,皆庄谐并重;太白苏子诗赋,多诙谐之辞;秉史笔之严如太公者,亦作《滑稽列传》;享文宗之誉如退之者,亦有《送穷文》、《进学解》诸妙文。惜乎后世衮衮诸公,一意曲解儒家之说以驭世,乃至千载以降,庙堂之上,多正襟危坐之辈;朝野之内,惟讷言懦行之徒耳。机智谐谑之火,尽落乡野之间也。
至“故里三子”,文气渐酽,境界始出。夫“子”者,向敬称也,今与贬如“莽”、“疯”、“傻”者并用,竟生奇效,此讽、谐为表,赞、泪为里者也。吾观三子,虽举措不类常人,然行事不逾矩,且时有惊人举,此长怀赤子之心者也,常人反多不及之。与前记之三“子”并观,愈明也,愈觉其非大愚而大智者也。
火富、罗富二篇,尤见笔力:火富之遇,悲中喜、喜中悲也;罗富之境,泪中笑、笑中泪也,悲喜交集,笑泪相间,二式回环,错落有致,手法纯之至矣。
三篇结句尤奇,一谐,一悲,一哑然,如虎三剪,收束有力,虎虎生风也。
乃至“奇人三题”,行文终入高潮。一气读来,似见其运斤成风,驭气若飞,开阖有度,下笔如神。至酣畅处,但觉山雨欲来,秋水方生,激浊扬清,气象一新,更如夏日饮冰,三伏啖雪,真真何其快哉!
余观乎古之侠者,大率五品,曰“政侠”,曰“儒侠”,曰“游侠”,曰“豪侠”,曰“奴侠”。冯援、唐睢、聂政、荆轲之徒,固侠之先导,然皆有国而无我、重恩而轻义,此政侠耳,侠之伪者也;田仲、剧孟、朱家、郭解诸公,救人于厄,赈人不瞻,不食信,不倍言,行己有耻,有志于道,此即儒侠,侠之大者也;唐人传奇所录,昆仑奴、聂隐娘、红线女、虬髯客之辈,去羁绊,轻生死,重然诺,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浪游天地间,此乃游侠,侠之真者也;水浒诸好汉,得人心而囿忠义,求大道而失小节,逞一己之快,草菅人命,享一时之名,难成正果,虽然,其至情至性,亦多有可观处,此为豪侠,侠之变者也;宋明公案诸侠,多与官合流,虽有侠之名,实鹰犬之辈,纵偶行善举,亦难振颓势,此奴侠耳,侠之没者也。
白杨者,游侠也。观其行止,绝类虬髯客辈,然非有志于江山,仅悠游乎乡里也。遇宵小之辈,遂略露神技,从容退之,潇洒至极;见不平之事,则暴起发难,匪类丧胆,父老称快。侠行若此,何其壮哉!莲光者,儒侠也。身出世而心入世,状萎顿而实精矍,虽无大善之举,亦阻小恶之失,持理也甚严,处过也甚宽,侠心可鉴,何其妙哉!周围者,豪侠也。行走于江湖,游戏于世间,敛小财而布大趣,迎众意而足己欲,侠趣盎然,何其乐哉!
通观此三奇,虽人非大侠,执非大义,行非大事,然有侠行,存侠心,纵侠趣,自可当得一“奇”字。
至于印象三记,本文之余韵耳,孰料读之者三,仍觉余香袅袅,余韵不绝,何也?三记皆情事,记者含情,观者有情,自易动情也。
一记情缘:花鼓为媒,固奇事也,得成善果,亦喜事也,然退而察其所赖,三分人力、七分天意耳,若天不向善,其尚可得乎?遂未敢幸之,反哀余之众不幸者也。二记情痴:痴于情而有所舍者,谓之“情痴”。夫私奔情事,古已有之,红拂夜奔,文君夜奔,皆一时之佳话,此二女,人皆以为情痴也。然此记之私奔,或痴于情,或痴于财,孰可察之?吾宁信其痴于情也。三记情仇:为利所驱,坏人姻缘,罪不可赦;略施小计,加以惩戒,大快人心。此非特顽童之黠,大丈夫之举也!见不义则愤,遇不平则鸣,士之所为。此记快意恩仇,诚华章重彩之笔也!
观乎天地间,众皆渺渺,惟一“情”字动人,亘古不绝。《故里杂记》,以苦乐起,以情义终,可谓深得人心也。
评文至此,余自以为得之,遂往谒妖道兄,方知诸章之成,各有先后,五篇之序,本非如此,后如是连缀成篇,竟入妙境,反似一气呵成,可见“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古之人诚不我欺。
妙文之所得,赖乎妙手,更赖乎文心。昔者余试作《疾行赋》,自忖才不过中人,且初学此体,必下笔生涩,辞句难措,篇章难就,不意下笔千言,半日即成,酣畅淋漓者若此!后欲效苏子前后《赤壁赋》,续以《徐行赋》,苦思多日,竟未落笔,方知作文难也,非得于心者不足以成篇。反观《故里杂记》,妖道兄胸怀深意,心蕴乡情,勃然郁垒,厚积薄发,方才涉笔皆趣,下笔皆情,成此绝妙文章也。
必究其瑕,窃以为首篇起势稍弱,此体虽以平起为佳,亦需精心谋划,以增文采。不然,纵立意奇警,亦难引领下文。知者固知之,陋者固陋之,然二者间之芸芸众者,彼将奚适?恐多庸之也。此其一。
三奇者,白杨、莲光之奇有余,周围之奇则不足,纵以“豪侠”视之,亦“豪”气重而“侠”气轻也。然此章运笔飞扬灵动,文采斐然,舍之殊为可惜,不若易之。此其二。
余皆微瑕,诸君自察,见仁见智可也。
或曰:“古语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观乎此文,文采稍逊。”不然。文,理,情,骨,缺一不可,文质彬彬,方为上品。有文无理,耀能逞技耳,但蒙初学,难入法眼;有文无情,七宝楼台耳,剖而细观,不成片断;有文无骨,工巧媚俗耳,纵流行一时,亦难行一世。此文情理俱备,风骨绝佳,顾其文采,则言辞流丽,用语诙谐,全无堆砌之辞藻,时有惊人之妙语,孰云“无文”?至于纯以文辞动人者,吾未敢称其善也!
又曰:“此文虽风骨卓然,文质彬彬,然多用俚语,恐难登大雅之堂。”谬矣。《汉书.艺文志》云:“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此小说之源起也,视其所侍,皆下里巴人也。今之君子,非但亦为,且多好为,视其所侍,亦多下里巴人也。至于俚语者,民间妙语也,酌情用之,不减文采,反益文趣,少加注释,以不碍阅读为度,可也。
至此,反观《故里杂记》,愈觉其虽非惊世之作,亦实堪师之文也。余品之者三,玩之者三,评之者三,犹有不尽之意也。
夫自贡者,处巴、蜀之交,临沱、岷之会,富庶之国也,地杰人灵,颇多鬼才,王庠、熊过、李宗吾、魏明伦,皆兄之乡党也。吾观兄也,年未逾不惑,而梦笔已得,少假时日,加之历练,睥睨前贤,超而越之,孰云不可至哉?兄其勉之!
时癸未年正月二十八日,梦天谨论。
后记:二月二十、二十一日构思,二十二至二十四日遍阅前贤文集、文论——《韩昌黎集》、《东坡集》、《文心雕龙》、《金圣叹评才子古文》,二十五至二十八日一稿,三月一至四日二稿,始成此文,犹恐挂一漏万,诸君读后勿笑。
注1:诸君请先读茅山妖道兄《故里杂记》三遍,再观吾评,方能得其妙。
注2:茅山妖道兄留言:“……其实是“牛佛”,因为文中涉及真人,所以换了古佛——也有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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