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三月去了一趟色达,历久一记。
三月的重庆,春天大概是被山城的雾迷了眼,天色永远灰蒙。学校有个仿制原版的迷你罗马广场,依一座大峡谷而建,下面是一条开阔的大马路,来往车辆熙攘,纷繁嘈杂。而站在罗马广场朝马路旁的远处望,就是一栋栋林立的高楼,大多数时候它们都隐藏在雾气中,再配上重庆特有的天然的暗色调,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所有的望远都能让人生出快意。如此景致,倒觉得仿佛所有升腾在世间的浑浊都铺天盖地朝自己袭来。
其实离开学未逾半月,课堂上,这个老师在吹嘘自己的课有多重要,那个老师天南海北地扯上一大通,都是不着调,自然讲台下的我们也找不着调。而每天上课下课的路上,经过罗马广场忍不住外看,觉得自己就像一头牢笼中的困兽,抑制不住出逃之心,但再看看四周,全然不知何处是该走的方向。牢笼和未知的深渊,哪个都不比另一个好。
如此,我倒是也像春天一样被迷了眼,每日在无望与更无望间挣扎,全凭惯性支撑,浑噩不堪。
然后某天上课刷微博时,看见一篇写色达的游记。照片里的色达,无论哪种颜色都纯粹且鲜明。不似重庆的深灰、浅灰、蓝灰、黄灰……像画家调色盘里失败的试验品。
与其溺于城市灯火的无边混沌,不如抓住最后一丝清明,是逃离,是蠢蠢欲动地想要离经叛道,是向死而生。
没有事先计划,全靠意气,却有一种注定要如此的笃定。临时翻看了几篇攻略,迅速定好从重庆去成都的动车,第二天一早搭长途汽车去色达。现在完全不是去色达的好时候,但对彼时的我而言,一旦决定,当下就是最好的时间。大千世界,无论何时何地,总得体验到一番风情。
我骨子里就有种找南墙撞的执拗,室友早已习惯我迅速的执行力。认准的事无论如何都要想尽办法实现。逃掉下午的课整理行囊,高原只有冬夏两季,三月的色达气温零下十度上下,我只打算带一个小包轻装上阵,因此在十几度的重庆,我却里三层外三层地把最厚的衣服直接往身上套,说不热是假的。可哪知第二天晚上到了色达,却嫌自己穿得还不够多。
两个小时的动车到成都,古来就被誉为“天府之国”的城市,于它而言,我这次只是个匆匆过客,从山城到平原,终于看到平直延伸出去的宽阔马路,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坐公交格外舒顺。
当晚在茶店子客运站附近找了个青旅住下,第二天清晨六点四十五汽车启程,将近14个小时的车程,中午十一点左右在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境内休整时,能看见远处耸立的贡嘎雪山。这座被称为“蜀山之王”的雪山,沐浴在高原的阳光之中,世事变迁,它岿然立于此,尘世浩渺,它是圣洁的象征,这光也因它成了圣光。
汽车开在317国道,冬日萧索肃杀,国道两旁还有未融尽的雪,入目是裸露的黄土沙坡,连着远处的延绵山脉,仿佛天地只应如此。只这一条路,连接自然与人,我们深入其中,窥得自然万貌之一,始知自己不过一粒沙尘,纵是荒然如斯,依旧摄人心魄。
晚上八点多,汽车在色达汽车站停下,下车的那一刻,因温差被凛冽的寒风结结实实冻了个满怀。这时的色达还处在断网状态,没办法提前订好住宿的地方,但此时是旅游淡季,房间充足,下车后我便沿着唯一的大马路朝与汽车开来时的方向走,随意挑了间宾馆住下。
色达,使这个名字为人知悉多是因为喇荣五明佛学院。在重山之中,以大经堂为中心,无数红色屋子一座挨着一座沿山坡而建,填满了这片片荒芜。它是世界上最大的藏传佛学院,扎巴与觉姆在此学习修行。海拔四千多米的朝圣之地,是藏民信仰的归宿与寄托,或者说,信仰不由任何一个地方承载,只是修行之人在此寻得超脱所获。
我不信佛,来到色达的初衷,是为了能置身于纯粹的蓝天之下,于我而言亦是洗礼,倒也能算殊途同归。
早晨七点,带上口粮之后出门,此前去过云南,没有出现高反,这次也全然不担心身体是否会不适,头天晚上向宾馆老板打听,去佛学院要到县城的广场拼车。时间尚早,我便在县城内闲逛。头顶就是随手一拍便可作高清壁纸的天空,我周身都沐于阳光之下。在法学领域,物可被分为无体物和有体物,无体物如阳光,只能感知而无法具体从而引起触觉。而此刻,我抬起手,分明能触到它。它被我握于掌心,逃不掉溜不走。
色达县城从未离太阳如此近过,仿佛触手可及。
苏轼游赤壁,得悟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是造物者之无尽藏,此时此刻,这无尽藏,可添个群巅之千阳了。
在广场等车坐满,除掉我和另外两人,车上还有四个藏族人,都是去山上给修行的亲人送生活用品。他们稍懂汉语,从交谈中得知去佛学院修行的人几乎不下山,有的人从青年待到老年。原来不仅这里的色彩和天空纯粹,修行之人钻研佛学的心也很纯粹。
车沿蜿蜒的山路向上,一旁的红房子逐渐由疏转密,红色代表张扬,也同样代表朝圣的信仰。唯物主义学说主张先有存在后有意识,而如今在意识与存在都出现之后,意识却可先于存在被传承。源于斯,高于斯,这便是信仰,了悟的过程便是修行。
山顶上看到的色达藏族有天葬的习俗,肉体是灵魂的驱壳,驱壳要献给天地生灵,这是它最崇圣的归宿。每当佛学院旁的天葬场举行天葬仪式时,山上的秃鹫便聚集起来。它们以最快的速度抢得食物。相对人的一生,自然是永恒的存在,舍身布施,下一世,这世界又是新的存在。
山上的秃鹫佛学院在山顶,山顶还有转经筒,藏族人把经文刻在经筒上,每摇一次就相当于念颂一次经文,持颂经文越多,轮回可脱。在这里可以看到许多僧侣,不似我们这些到此一游之人,他们怀的是可昭的虔诚之心,在找灵魂的最后归依。
从山顶下来时已是傍晚,色达除了白天的红房子给人带来视觉上的震撼以外,夜景也不容错过。从山顶往下走一些的坡壁是拍照的好地方,摄影爱好者早已寻好位置,只待夜幕降临。第一次清晰地体验从太阳下落到天色像被泼墨一般快速擦黑,中间是短暂的混沌,然后,灯火始亮。在这辽阔的山间,一盏盏灯火汇集,白日里给人带来强烈视觉冲击的大片红色建筑皆被隐没于黑暗之中,而佛学院的整个轮廓由此被勾勒,余光映射出背后明灭显现的山脉,可曾想到,这样的景象能够存于此种境况?
夜景“大隐隐于市”,有对比方知特别。这是另一种繁华,于大荒中根生,荡涤自然的野性,日月同辉,即便无日无月,亦能代它们充当明路之灯,于僧侣如是,于我们亦如是。
我知道逃离终究是短暂的,旅行是压抑之下稍作解放的喘息,是通向希冀的门户,即便再短暂,也是在靠近,可及的是这浩瀚,可及的是浮华假象背后的真实。
如此,正是如《易经》爻辞:素履之往,独行愿也。
离太阳再近一些,这是我一个人的朝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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