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婆婆今年77岁。

      有人80岁还可以当超模，有人92岁还可以去跳伞，有人100岁了还可以去扔铅球并成为冠军。他们都是不得不让人惊叹一声“天哪，我的祖奶奶”的超级不老女神，而我婆婆只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她甚至呈现出比生活在相同环境里的同龄人更为明显的老态。

      她脸上纵横的皱纹就像是木匠用0.5公分宽的凿子凿出来的，背早已驼成一张弯弓，身子缩得仿佛可以“放在太湖提篮里拎着就走”。 尽管她每天都吃安神药，但晚上还是整宿整宿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日里则哈欠连天神思恍惚。她的生活自理能力已退化成一个中国式儿童。我们不放心她一个人颤巍巍地去河埠头，不放心她独自在家用煤气灶，不放心她上下楼梯，不放心她提水壶冲开水，不放心她用各种电器……就像大人们对孩子的各种不放心。

      ——她提前耗尽了她的“能源”。

      然而，就在四五年前，我们家的家务几乎是她包的。

      她每天都要把地拖上两遍，先用湿拖把拖一遍，再用干拖把拖一遍，为了拖好地，她向在服装厂上班的乡下邻居要了几大包布角料，然后叫公公自制了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好多个拖把，房间、客厅、卫生间、厨房、阳台、楼梯等各处所用的拖把她分得一清二楚。

      她很少用洗衣机洗衣服，大都手洗，她嫌机洗既浪费水电，又容易磨损衣服。我对她说：“用洗衣机洗省力点么好了。”她常说：“我反正闲着也没其他事。”有时候，我的一些内衣不好意思让她洗，一时自己又来不及，就放在袋子里藏起来，可是她就有本事找出来悄悄洗掉。

      婆婆把晾晒、收纳衣服等事也揽为己职，不过很多时候她会问：“你看看这件衣服这样晾行不行？”或者说：“衣服我都叠好了，不知道叠得对不对。”还会补上一句：“我这个人笨手笨脚的。”

      婆婆最自信的是烧菜做饭。虽然她只会做些家常土菜，可她总能做得很可口。尤其是肉类，她烧的红烧肉、红烧大肠、红烧猪脚爪等等肥而不腻；雪菜烧小肠，那个叫鲜呀。她做的水面筋炖鸡，我学了二十多年还没学会，水面筋是她用面粉洗出面团后塞进榨菜肉末做成的。

      她斩鸡块的方法很特别，鸡腿一大个，鸡翅连翅根一大块，肫肝和肠裹扎成团，其他的则都切成小块，一盘鸡端上来后，她根据我们的喜好进行分配，鸡腿是孙女吃的，鸡翅是我吃的，肫肝是儿子吃的，她自己则吃骨头最多的那些，她总是边吃边说：“我喜欢骨头多的。”她做的红烧鲫鱼味道也是好极了，鱼皮煎得绉而不破，鱼肉吃上去嫩而不腥。可她只吃鱼的头和尾，并同样常常会说：“我喜欢骨头多的。”这常常让人想起某一篇文章里的那个说自己欢喜吃鱼头的母亲。

      让我最百吃不厌的是婆婆煮的白米粥。她从来不会烧泡饭粥给我们吃，总是天不亮就起床，给我们熬粥，再给我们煮几个鸡蛋，蒸一小碗下粥的“盐渍菜”。一切搞定以后，她就会不时地走到我们的房门口听听有没有起床的声音，一旦有动静，她便把粥盛好凉好，筷子放好，待我们洗漱完毕端起粥碗吃的时候，那粥正好粘稠适宜又不冷不烫。

      我对婆婆说：“你烧的菜真的好吃！”

      她笑笑说：“我只会烧些蛮鱼蛮肉罢了。”

      婆婆确实算不上聪明能干，但她谦和隐忍，善解人意，做每一件事都尽心尽责、力求完美且任劳任怨！

      只要我们把她做的饭菜全部吃光，她就会有一种至高的成就感。

      只要我们说一句：“妈，你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辛苦你了。”那就相当于一个职工得到了年终大会上领导的口头表扬了。

      只要我们稍微给她买点什么，她便会拿着它宝贝得仿佛捧着一枚特等功勋章，一有机会就向人炫耀。

      我这个做儿媳妇的，享婆婆的福享了整整13年！这13年里，我过得像一个皇后。

      婆婆是纯粹的乡下人，大字不识，听不懂普通话，不会开电视机；走上大街，看到来往车辆就害怕，并晕得不知东南西北。她一般不上街，也很少下楼。有空闲的时候，就静静地趴在阳台上看外面的世界，那样子，像极了一只笼中鸟。这只鸟被关了13年！

      这13年分前后两段时间。

      女儿一出生，婆婆就抛下农活抛下老伴来城里了。在她看来，带好孙女是她的天职。她从来不会嚷嚷要回家，往往一来就是一个学期，一直要到我放假了并且说“妈，你回去歇歇好了”，她才会回去。她带孙女，七当八心，没有半点疏忽，从来不会让孩子磕磕碰碰。直到孩子四岁上幼儿园后，才像完成了使命一般回乡下忙她的农活陪她的老伴去了。2001年，我和老公同时外出进修，不得已又把婆婆叫上来。她这一来，又在我们家做了九年的全天候保姆。女儿上大学后，我们搬了新家，婆婆就借口说“住在新房子里头昏脑涨得吃不消”，然后又回乡下去了。

      本来我们打算搬了新家后，将两位老人都接到城里来过日子，他们如果愿意，就跟我们一起住新房子，若要自由些，就住老房子，可是两位老人怎么也不愿意。不久，公公就中风走了，留下婆婆一人。

      这四五年来，我们多次要接婆婆来一起生活，她总是固执地回绝：“我不去！我现在做不动什么事情，你们工作那么忙，我不能给你们添麻烦！”

      只有一次，她因为病了才被强硬接来住了段日子，病稍好一点，她又开始东摸摸西摸摸地想帮我们做事情。

      我说：“你歇着，我们来做好了。”

      她便会黯然地说：“我现在真的没用了，只会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说：“人上了年纪，就应该让子女来照顾的。”

      于是她就默默地坐到一边，满脸的歉疚。

      我生有幸，得此善良的婆婆。这样的老人，怎能不敬她爱她！

      我想，在我们的生活中，那些谦和隐忍，善解人意，做事尽心尽责、力求完美且任劳任怨的人,都是值得敬重爱戴的吧！

      人，都会老去，都有力不能胜往日事务的一天。那时，我们该勉为其难，还是知难而退?我们该背起歉疚的十字架，还是问心无愧坦然面对?唯有那些历来无所为的人，才没有这样的纠结。如果婆婆从来就是个只顾自己享受的人，从来不曾将带好孙女帮我们做家务作为己任，那么当她干不动的时候就绝不会有一丁点的负疚感。这是人世间一种何等稀奇古怪的现象！

      当你老了，好在我们懂得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