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

“喂——猜猜我是谁。”话筒那头压低着声音，试图制造出悚人的效果。

“老妈，我打了备注，知道是你啦。”

“哈哈哈哈——”电话另一头传来老妈尖锐的笑声，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屁孩。

“打算玩到什么时候回来？没几天就大年初四，你生日。”

“一两天左右吧。”

“早些回来！我方才打电话给你表姐，跟她约好，在你生日那天，咱一起做生日蛋糕，哄哄你阿婆开心。”

“好啊好啊！我也好久没去看阿婆了。”

“哎......是呀，我们几个好久没去陪陪她咯。你阿婆呀，小孩子似的，整天惦记着我们去看她呢。难得这机会，一起给她做蛋糕，肯定得乐坏她！”接着，她的耳膜又被老妈那震耳欲聋的笑声轰炸。

“得得得。老妈，先不跟你聊，我准备出门啦。”

“好好好。记得早点回家！拜拜。”

刚挂电话没几分钟，手机又响了。依然是老妈。

“让我猜猜你是谁！你是不是最可爱的人......的老妈！哈哈哈哈——”。然而，这一次，电话那头出奇地安静。她停止大笑，“喂？老妈？”。电话那头依然没有人说话。她屏住呼吸，竟然听到了若有若无的抽泣声。

过了一会儿，话筒那边终于传来了老妈声音，“晴......你.....你今晚赶得上车子么？”。

“怎么了，妈？”

“你......你阿婆.....走了。”她听到老妈在竭力地抑制住情绪，“就刚才，上一分钟前，我还跟你表姐聊着给她做蛋糕的事。没想到，下一分钟，你阿婆就走了.....她吃饭时又噎到了。但这次，你阿婆没能把饭吐出来.....救也救不了，就这样断气了。你尽量今天回吧。”说完，电话就被挂了。

她愣住，握着手机，抬头望着天花板，感觉心像被拧成了一条，呼吸艰难，可是却挤不出一滴泪。

她的脑袋不断涌现出阿婆小孩般灿烂而纯真的笑容，小时候她和阿婆住一起的那些日子......

别

她断奶之后便一直与阿婆相依为命，和阿婆住在那个偏僻的小村落。她还记得那些雨天，她和阿婆捧着水桶水盘，接从老屋屋顶瓦片中漏下的雨水；她还记得那些挂着露珠和微冷的风的清晨，她挽着阿婆的手，屁颠屁颠地跟着阿婆到集市买菜，穿过安静人稀的巷道，走过淹没人头的芦苇，路过散发出夹杂着几分青草气息的鸭粪味儿的鱼塘；她还记得那些蝉鸣嘹亮的午后，她和阿婆坐在老榕树底，学着阿婆将一片榕树叶子卷起，用食指和拇指轻轻地捏扁一端，然后塞到唇瓣之间，把握适当力度，吹出清脆的乐曲；她还记得那些众鸟归巢的傍晚，她和弟弟抢夺饭被勺光之后，剩下的那片撒上点白砂糖就极美味的“锅底饭焦”......

到上小学的年纪，她被接回父母身边，放假的时候才被允许去找阿婆玩。每次短暂相处之后的离别，她都依依不舍。所以每一次离别前，她都让阿婆俯下身子，然后竭力踮起两只小脚，用两只胖乎乎的小手掌捧着阿婆布满皱纹的脸颊，像小鸟一样，轻轻地啄一口，小声地在阿婆耳边说：“阿婆，下星期五再来找你玩。”阿婆每次都乐得眼睛都眯成月牙儿，说：“好好好。晴晴回去认真读书啊，星期五再来阿婆家。”上了车子，她咧开嘴巴肆意大笑，朝阿婆挥手大喊：“阿婆，拜拜——”道别后，她很快便把离别的不舍全抛脑后，开始盘算着待会儿到家该去找哪个小伙伴玩耍。

“有空记得来找阿婆玩——记得呀——”

阿婆则站在木门前的那个赤红色大理石石阶下，伸长脖子，朝着她离去的背影大声地喊。但车子很快消失在巷子尽头的转角，回答阿婆的只有身后树木叶子的飒飒声。

别

她回到阿婆家了。推开门，她终于看到了阿婆。阿婆穿着那身香港亲戚送的，脖子处有一个小小的绣花扣，和旗袍有点相像的紫红色衣服，裂开嘴，露出一排掉得差不多而显得稀疏的牙齿，眼睛弯弯儿，双手交叉放在背后，灿烂又略带腼腆地冲着她笑，跟她小时候记忆中的阿婆一模一样，依旧纯真可爱。只是，那笑容已成了一张黑白照，摆在一副窄小的朱红色木棺一侧。

“妈——阿芬来了。你肯定饿了吧？看，我买了你最爱的老婆饼。”阿姨跪到木棺前，放下那盒老婆饼，打开，颤抖着插上筷子，“这次，记得，慢慢吃，不要急，不要......不要再噎到了。”阿姨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来。

可是她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的表情。给阿婆上完香，她坐到木棺前那堆干稻草上，就这样一直地望着照片上的阿婆。

“晴晴，读几年级了呀？怎么平时放假也不来看阿婆？”

“阿婆，我现在高中啦。平时放假少，作业又多，经常做不完，实在抽不出时间，不能经常来。”上了中学，因为学习压力和都市的各种诱惑，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经常往阿婆家跑，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阿婆记性也越来越差，每次她来的时候，阿婆都要反复问同样的问题。但她每一次都会很认真地回答阿婆。

拉完一大堆家常后，她好像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一段沉默过去，她起身准备离开。阿婆喊住她，蹑手蹑脚地走进那个昏暗的小阁楼，不知道在里面捣鼓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阿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两只手紧紧地捂着些什么，然后小声把她喊到厅里一处墙角。接着，阿婆脸色神秘，谨慎地，轻轻地剥开一层又一层破旧又黑乎乎的花布，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花布中抽出几张皱巴巴的纸，迅速地塞到她手掌，压低声音说，“晴晴，拿去买零食！不要告诉你妈。记住，也不要告诉表姐，表弟还有弟弟，知道吗？阿婆只给你。快收好！”

“阿婆——现在妈妈会给我零花钱的啦，我够用。你的钱我不要，阿婆你留着，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但每次推来让去，阿婆最后都是要她把钱收下才肯罢休，然后乐呵呵地像个被老师奖励了大红花的幼儿园小朋友。

离别的时候，阿婆依旧是站在木门前的那个赤红色大理石石阶下目送她。阿婆用手扶着墙，望着她，说：“有空记得来找阿婆玩——记得呀——”但声音不再洪亮。她也长大了，羞于如从前那样亲阿婆的脸，虽然现在只需要她稍微地俯下身子而不是阿婆。

“会的。阿婆，拜拜——”她用力挥手，灿烂地朝阿婆笑，然后转头，悄悄地抹去眼泪，大步地往前走。她还能听到身后阿婆的声音，“有空记得来看阿婆——记得呀——”可是她没有再回头。

后来，她没抵抗住诱惑，闲暇时候，她还是选择了投身于外面繁华热闹的世界，并没有履行诺言，相反是越来越少去看阿婆了。

“下面，请范女士的亲朋好友们上前和遗体告别。”殡仪师轻轻地合上卡片，她被拉回了现实。

她深深地吸一口气，微微抬起头，用力眨眼睛。

抱着花束，她心快速地跳动着。慢慢地走上前，她终于看到她许久未见，又甚是思念的阿婆。此时的阿婆穿着齐整干净的寿服，双手交叉摆在身前，静静地躺在里面，一脸安详，似乎还带着一丝隐约的微笑。阿婆似乎只是睡着了，并没有死去。她低下头，双手终究还是被滚烫的泪水打湿。

短暂的遗体告别仪式很快便结束了。阿婆被舅舅们抬着送去火葬场。

她回来了，终于回来看阿婆了，但此时，她和阿婆之间却隔上了一块玻璃板的距离，似乎很近，触手可及。又似乎很远，再也触摸不到。她望着那副小小的木棺，仿佛看到永远都笑得那么纯真可爱的阿婆在里面安详地沉睡着。

不久，随着那副小小的木棺便被缓慢地送进火化炉。她身边的人开始歇斯底里地吼。她听到了阿姨和妈妈像个带着哭腔的小孩，大声地喊着：“妈——妈——别睡——快醒醒——”，她听到了表哥表姐的嗓音：“阿嫲——别睡——快醒醒——”，她还听到了自己颤抖着的声音：“阿婆——别睡——你快醒醒——”。

在泪光中，她好像又看到了她的阿婆。她看到阿婆就站在那里，纯真可爱而略带腼腆地冲着她笑，轻轻地说：“晴晴，阿婆走了，拜拜。”。

铁门在一片震耳欲聋中重重地关上了。

最终，她和阿婆也真正地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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