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仪人员请就位。”身着白衬衫的高个青年低而清楚的说。与健壮体型不符的小眼睛因肿胀显的更加小了,仿佛慵懒的猫眯起双目,但那坚定庄重的神情又让人觉得完全不像猫。
“鞠躬!”青年缓慢的语气略微泛出涟漪似回音,那声音恰到好处。话语未落,他正前方直直站立的两位入殓师整齐划一的朝网垫床弯成九十度角,不偏不倚刚刚好。而青年右侧的年轻男子则面无表情,只呆呆望向网垫床上的中年男死者,死者脸色苍白,赤身裸体的躺在被子里,一男一女正副手也随机开始了他们的工作。
步骤总体分为洗澡、按摩、穿衣和化妆,看似平常无奇,可对于往生者来说,是最后的体面,因此每步都需尽量完美。正手是男性,他将喷头水温调至温和的25度左右便从逝者头部进行清洗,女副手负责手脚打理,动作柔和有序,像呵护孩子般小心翼翼,生怕会弄疼他似的,年轻男子想是被这场景触动,跨步道:“脸我洗吧。”
“好。”青年应声答道,也没多说只挥手示意入殓师停下,让男子独自完成。此刻除却细微的脚步还在“嗒嗒”轻语,一切皆很静谧,直至突然的痛哭才破碎掉空气煞费苦心布置的屏障。流程依旧要继续,青年把情绪极其不稳定的男子带离,剩下的交给那些入殓师。净身完毕就该准备化妆,好了,尸首的脸孔和生人天差地别,要打扮得尽量红润实属难事,算是对入殓师水平的最高考验。他们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的给往生人画上自然的坟装,钟表的指针转过无以计算的圈,以至于时间陪他们太久,恍然回首,已落后太多,因而紧赶慢赶追近表的脚步了,哪怕喘几口粗气也不可以,只能默默跟随。当装好了之后,剩下的是推去厅内瞻仰遗容,两名入殓师沉默了五六秒,到了今日消毒更换网垫的阶段。“今天应该到此为止了吧。”他们异口同声地讲的唯一一句。
“零!”女孩换号自己的衣服正欲离开时听见有人叫自己。
“南啊,有事吗?”原来是自己刚才搭档的男生。
“没什么,就是问你打算干嘛,难得闲下来要不要一起逛逛?”南说完点燃香烟,非常用力地吸上三口。
“别搞笑,你知道我避免接触人多的地方。”她翻了翻白眼冷冷说着,又指南的手:“和你送完大体后永远不能落掉抽三口一样,我也得赶回家做我的事。”
“我明白,但人不总要往光明远方看嘛,再者,又没禁止你回去做你的事,只是我送你回家,在外面等待美人的手洗白白呀,怎么样?”南捂嘴笑道。
“你怎么知道的?”零慌张地拉下袖子。
“别介意哈!”男生捏紧手指,柔和的回复她:“是这样,我以前无意间看到的,并非第一次,所以…”
“行啦!我不去。”零有点生气。
“真的不去?小龙虾朝你么么哒也没用?”
“小...龙虾,这儿哪有?“她回复这句时强硬的语气瞬间平缓了很多,瞳孔也不知不觉放大,虽然不言,但表情就在告诉人们,我无比兴奋。
“何止有!简直数不过来呢!新开了好几家的。而且据我调查,那一带人并不多。”南察觉出她的变化,得意回道。
“那...你等我会儿,我干完我的事就和你出去,可以吗?”零听完他的话彻底心动了,自己非常害怕热闹,但那里人少,还开了好多家小龙虾店,小龙虾,自己最爱但告别好久好久了的味道,实在难以抵制。虽然她仍恢复了高冷,可已非那么纯粹,现在的她连自己都未曾发觉,咽口水的声音是那么巨大,还伴随持续性症状,任凭她千万冷酷,亦有种反差萌。这些南全部看在眼中。
“但是你不许进我家,我很反感别人去我住的地方。对不起。”零想起来什么似的突然说道,情绪跟着也低落起来,她还想再说点时,南打断她:“我明白,不碍事。”如此果断的回应令女生措手不及,其实倒也安心。
“嗯。”零说。
“那我先送你回家。”
“好,谢谢你。”零迈开步子没几步忽地转身问:“你怎么知道我爱吃小龙虾?”她对这位认识三年却鲜少交流的同事为何会对自己这么了解以及为何要约自己吃饭充满着兴趣,刚才太兴奋完全忘记这事,现在是时候问问了。
“月色真美。”
“啊?啊,是的。”零微微懵圈,但还是下意识的回答和下意识的看看头顶的黑夜。
“的确,很美。”
车子渐渐驶动,月亮紧随其后。
街道非常热闹,各栋楼层商铺的灯光红绿相映且紧拥彼此,生怕坠入嘈杂的漩涡,可那原本就是它们的职责所在,因而终究难逃沉沦。
“小龙虾如何?”南已经带零远离了人流之地,嘴里叼的牙签靠舌唇的配合表演着精彩的把戏。
“我觉得,很好吃。”零露出笑容道。后知后觉的她好一阵才明白,自己有许久没开心的笑过。
“行,认识三年,你首次展露笑容。”南指指自己:“我笑起来太傻,你笑倒蛮好看。”
“谢...谢。”零感到害羞,语气有些颤抖。
“冷吗?”
“不,我只是...”她吞吞吐吐间男生的大衣已披上自己双肩,衣服的余温跟淡淡烟草味使人安心惬意,似乎本不觉得冷也奇怪的认为冷,把大衣又拉紧了点。
“谢谢你,南。”
“不客气,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吧。”几乎毫无思考便回答了他,零愿意倾听他想讲的话。
“我们行业的工作性质你知道的,除开难以躲藏的麻木,还会寂寞吧。”
“寂...寞?”零睁大眼睛,不知为何心跳猛烈加速,也许正如他所言,自己对尸体的恐惧感和生离死别的痛苦早就麻木,可无处安放的寂寞感总折磨着自己,朋友远离,旁人畏惧,甚至家人都视自己为晦气,那滋味化作梦魇,每晚准时准点降临梦境,肆意对自己施暴。
“嗯,我们从未被理解。”南停止说话,跑去近处的商店买回两罐啤酒并打开问道:“喝吗?”
零迟疑犹豫要不要喝,毕竟对于酒的概念从小到大都只是理论知识,没有亲尝过,但可能是情绪被南触发了,还是接下酒浅浅喝了口,怪异的味道令她直恶心,但随即产生的漂浮感又觉得很放松,于是她打算喝完它。
“我们的职业确实比较特殊,然而并没到令人闻风丧胆的程度,可偏偏有那么多人害怕乃至鄙视我们,入殓师丢人吗?送往生者最后一程丢人吗?”南狠狠往嘴里灌进啤酒。
“我...认为很正常,既然选择入殓师的工作就该觉悟这样的事,忌讳我们给大体化妆的手,嫌恶我们在殡仪馆踏遍的脚底,完全没什么好在意的,只需自己理解自己,尊重自己,或者说...”讲到此处零猛然喝进去很多酒,被呛个不停,南急忙拍动她的背:“你慢点喝,又不是我,你这演梁山好汉似的没必要。”
零被他逗得扑哧笑,稍微缓会儿又讲道:“或者说,想让父母理解,可笑的是,他们偏偏站在侮辱我们入殓师的第一线。”
“嗯?你继续。”南严肃起来,认真的听着零的话。
“我希望我父母可以,哪怕只有丁点的理解关爱就足够,我相信我能坚定的面对任何苦难,任何闲言碎语,可他们呢,不理解算了,反倒说些难听的话刺激我侮辱我,还要过来带走我!我凭自己能力吃饭,我犯法吗?我送往生者漂漂亮亮的离开人世我丑陋吗?别人骂我赚死人钱,他们也骂我赚死人钱,那些骂我的人难道没想过等到自己临了时还是得需要我们这些赚死人钱的人给他们打扮收拾吗?!凭什么如此侮辱我的职业,凭什么如此侮辱我?!”零越说越激动,泪水像突发的暴雨,来得快而剧烈,南沉默无言地抱住零,良久,说:“我们在一起吧,我陪你一起,没人理解我们,我们不如画地为牢,就在这圈子这牢房里自由的过我们的小日子。”
“啊?”零边流泪边惊讶的看着南,竟连哭也停止。
“咳咳,”南清清嗓子:“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我来这儿三年,咱们公司共十名入殓师现在也还在,平常大家下班早会有各种各样的活动,你从不去,那会儿就挺好奇的,入殓师的圈子你都不融入进去,你怎么排解情绪呢?我对你产生浓烈的兴趣,可是你的几乎零沟通让我非常苦恼,无数次想和你说吃个饭吧,但愣是让你的冷面给治理得服服帖帖。不过这也不能减少我对你的兴趣,我开始观察你,发现你为大体清洗比所有人温柔的动作,发现你化妆总会模糊湿润的双眼,发现你接听电话的无奈失落,即便我听不懂你们那里的家乡话,可是我感受到你的情绪,我越来越想了解你,一发不可收拾的留意你的言行举止你的感情起伏,直到我自己对你的经历变得感同身受,我为你默默的锻炼自己的胆量,磨练自己的技能,这时候我明白我喜欢你了,但我认为自己不够优秀,也不够了解,还配不上你,所以我仍然选择暗恋,暗恋的日子难熬,熬到了今天,我熬够了,也认为自己够资格和你在一起,所以我想对你说,零,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好吗?”
“所以,你为什么知道我喜欢小龙虾?”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还沉浸在呆呆的状态中,为什么问出这个话来她自己也不清楚,清楚的是扑通跳的心和乱麻般的思绪。
“我不知道,只是知晓那是你家乡的特色食物,我觉得你出门在外最需要的就是一碗熟悉的味道,还有熟悉的温暖,加上一些慢慢熟悉的陪伴。很明显,我对了。”南微微摆头:“那么,我们...”
“我,先处理完点私事再回复你行吗?”零的心里已经思考了无数次,南所做的一切,是她入行以来最温暖的时刻,不论是几年无声的陪伴还是这次在自己心里堪称完美的约会以及最后的表白,都告诉着她确实心动了,可能别人眼里这些普通无华,但是零需要的,仅仅这些便够了。入殓师的世界要求太简单,真的足矣,即使如此,却依然难求,零能有南的在乎,真的很知足,她这样想道。不过必须要先解决家里的事,她想保证爱得顺利,一定不可以失去,她承受不住这后果。
“这样吗?没关系,我等你回复。”南显得消沉,低垂的头也难掩失落不安,零自然看得清楚,她觉得很心疼,于是头脑一热,在南的脸颊留下深深的吻痕。二人相视,喜笑颜开。
零自从请了一天假便再没来上班,南打电话或去家里敲门也没人应答,公司同事更不知其去向,就这样过了两天,警察局电话回复公司对于零的报案情况,说是江中打捞起一具尸体,经确认是零本人,案件系误杀,凶手为死者父亲已自首归案,他称在与女儿争执过程里不慎把零推入江流致其死亡。南得知消息时一言不发,他只是要求接手零的后事并百般阻挠她的家人参加葬礼,他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戒指给零戴上,说:“零,你的往生我独自完成。”
此后,南辞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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