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村子很久,在外面积攒很多经历。有时我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浪人,有时到某个村子赚钱教书写作。生活变得扑朔迷离,如同一叶孤舟。但这样的生活仿佛是一剂良药,逐渐抑制了我内心的不安和混乱。
这是一次没有追捕的逃亡,是我自己灵魂的逃亡。我在过往中逃亡,我逃亡和过去一切有关的东西。虽然事实上,我没有什么值得逃亡的,我本来就是一个孤儿,我所拥有的一切记忆是和王大师和娜娜一起生活的日子。王大师早已是过去式,他早已变成一个没有人情没有自我只有邪恶的人。而我和娜娜则不同,我们在保持这世上最纯净的那一滴水,我们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声音,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只是我自己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娜娜呢?为什么我一定要离开那个地方?躺在草垛上,我嚼着稻草梗,夜安静又聒噪,或许我需要一个孩子,但是,这真的很重要吗?
离开那个村子以后,我再也没有爱过任何人,也不和任何女人打交道。教书,还像以前一样,平平淡淡,我没有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无数次,我经过那个村子,其实,我离那个村子不远,我就在它周围几个镇上生活。我很少听到娜娜的名字,我有意地逃避这一切。我原本就是一个无户籍的人,一个可有可无的会走路的影子。影子在波浪翻滚的麦地旁走路,影子在上下左右交错的白白的路上走路,影子在热闹的高低呼唤的集市上走路,影子也会在看不到影子的世界里走路。没有狗了,它去了应该去的地方了。
30年,30年了,这一切都慢慢的平淡下来。时间很快但也很慢。
30年了,我想我应该回去看她了,她还好吗?我不知道当年我做得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
我守身如玉,这些年我不关心任何人,也没有人关心我这个可有可无的人,我逐渐找回一种平静,看水面照映出来的那个平淡的面孔。娜娜,她怎么样?成为一个子孙满堂的老妇人,满头银发?还是还坐在河边…还是忙碌得每天像一个蜜蜂?那个远近闻名的医学大师…这些都不重要,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我,是时候了,我得去见见娜娜,否则我可能会遗憾终身。
你是小三,小三,你回来了?
我刚进村子就有人一眼把我认出来,对方是一个老妇人,旁边站着她的孩子,那孩子睁大了眼睛。30年,世事变得与往常不同,所有人的生活都变了。土墙倒,土匪路霸,全都没了,很多地方的人都过得很太平,亲人们在一起,老的和小的在一起。这个村子也一样,还是那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现在它就在我面前,不再是梦里。村子没太多变化,变得只是外面其他的地方和这里一样。这算是我的来处,也是我的去处,我脑海中没有童年没有少年,我宁愿一切原初只有这里,前半生颠簸后半生迷茫,我又沿着停下来的路走回到最初。因为娜娜在这里!
“是的,我回来了,娜娜在哪里?”我平静地看着陌生的妇人。
“娜娜,娜娜...你自己看吧…”老妇人急促失声喊道然后又低下去低下去,她想扭头就走,但她孩子还在望着我,老妇人再也不看我了。
老夫人的声音,惊动了静静村子里不远处的几个人,几个老头也走了上来,看了我一眼,他们一眼认出我。转而那些眼光里,我说不出什么东西,像是有无尽的惋惜,像是有无尽的叹息,也或许是无尽的愤怒。
人群散开一条路,我沿着原来的路,在我心中无数次浮现出了那条路,那条熟悉的路,什么都没有变,那条路通向河边。
小木屋还在,门还在,门口木桌子也还在。
村子里有几个老人,在远远的地方看着我,我甚至能感到他们摇头和眼光中莫名的悲哀。
几十年了,我已找到内心平静。我的外表并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头上多了一些白发。我还是原来平头,还是一袭长衫。尽管这世上人的衣着都发生了很大的改变,我没有变,包括内心。
我站在门口,想找到娜娜的气息,但我搜索不到,娜娜她是什么样?我走了以后,她变成什么样?
没有人告诉我,站在熟悉的褪色的斑驳的门外我浑身失去了力量。我设想了几种结局,
一,我走了以后,娜娜一夜变成发白,但是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做医生,把自己累死。另一种结局,是娜娜一夜到天亮没合眼看我离去,医术全失变成一个普通人,什么都不会了。她就坐在那里,一直等我回来。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娜娜没过多久,生了一场大病,这病,谁也说不清谁也治不了,娜娜就此离开这个世上。
如果像《八重樱下》写得那样,我应该至少手中抱着一团火红的玫瑰去看娜娜。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她都是我的娜娜,我知道她心里装不下别人,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带。
即便和娜娜重新见面,我们仍然不可能在一起。
我已经欠她太多,也无法弥补,那些裂痕,这些年对她的伤害。我是个罪人,我得赶紧见到娜娜,不管她是活着的还是死去的,想到这我推开门,推开那扇在我心里无比沉重的小木门。
木门咯吱咯吱响。
房间里很暗,窗户透来一丝光亮。
娜娜坐在书桌旁,还坐在那个小木桌旁。
那是她,但是又不是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蓬乱的头发,都是白的。
她抬起头看我。那是一双陌生的眼睛,老妇人的眼睛,浑浊的眼睛。那是一双我熟悉的眼睛,在娜娜身上的眼睛。可那眼神里没有喜悦没有活力没有—我。她像是对空气说话,眼神平平地抬起平平地落到一个地方,那地方不是地面,是半空中悬空的一个所在。
“你回来了。”说完,娜娜就再也没说话了。那把木梳子还在桌上。
娜娜抬手示意让我把她头发梳好,我慢慢地给她梳头发,她这头发,像是很多年都没有梳过,灰白色的,白色的,纷纷落下,落到桌子上厚厚的灰尘。娜娜还是娜娜,我认识得除那双眼睛外,其他的都陌生了。
娜娜站起身来,摸了摸头发,拍了拍衣服,空气里有灰,是那种真的带着尘土的灰。
她去打水,烧饭,铺床,把桌子擦干净。然后,我们一起吃晚饭。村子里的人都在远远的看着。
我和娜娜,还有多少人知道我们的故事?
做完这一切,我和娜娜都躺下来,我俩躺在一张床上,和衣而卧。一夜无话,娜娜安静得像一粒灰尘,她正面躺着,双手搁在胸前。我感觉不到我的影子,它像是消失不见了。我想,明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就要向娜娜说出来,我爱她。
第二天,我起来了,娜娜再也没有起来。
你回来了。
那句话,是娜娜那天说过的唯一的一句话。
村里人说,我走以后,娜娜不再说话,她不再和任何说话。她还是治病救人,但娜娜从此像是不再会说话了,从此不再开口说话。
自我走后到我回来,娜娜只说过一句话,你回来了。
我平静地掩埋好娜娜,她没有离开我,小屋旁,河的南岸,我当年离开她的地方。我不再到世间流浪,我只需安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湖面结冰了,有两块冰块闪着异样的光芒。
有一天,当我死了,想到你会流泪
我便是幸福的。真想告诉你
你是我一生中的一件最美好的事
当你死了,当你回到落叶化成的泥土
我将认出你,我的心将挨着你
不声不响,你知道是我,我知道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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