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摆渡

作者: 千山行客 | 来源:发表于2018-06-30 06:51 被阅读12次

    题记: 与君同舟渡半生,护君百岁无所忧。

    “切忌勿要闯入黎家主宅,那儿可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日后途径此处,还望记得远远绕离,免得惹怒主家而被扫地出门。”温管事慎重地向我一一介绍了黎家的各处宅地,提到黎家主宅时,面色更是严峻而肃穆。

    我紧忙点头会意,眉眼也不自觉地染上了这份肃然。

    大寒之日,被仆人由屋外雪地领入黎家的那天起,我便总是毕恭毕敬地做好份内的事,生怕惹出半点儿差错而被主家赶出门,再次受尽饥寒交迫的折磨。

    转眼黎家大宅迎来了春日的暖意,燕雀在屋檐一角呢喃地叫嚷,我开始学着在这大宅里讨来一份久违的安稳。而小少爷却在这时突如其来地闯入,打乱我渴求已久的安定生活。

    小少爷是在阳春三月的日子里随少夫人从江南一带迁居而至,周身散发着江南水乡独有的温润气息。

    我曾几度小心地尝试避开小少爷无端而起的打骂与捉弄,却都无济于事。

    小少爷虽有一身谦谦君子的风度却挡不住生性的顽劣,平日里只有在不苟一笑的温管事面前才会收敛起自己的脾性,摆出端庄的仪态。

    小少爷与我一同对温管事存有一份畏忌之心,我们都怕极了他那紧蹙眉头的神貌,每每遇上他,都仿若见着了山鬼传说中专吃孩童的妖魔,怯意丛生。

    小少爷与我的年纪相仿,而我们却又是如此不相像。

    我偏爱在闲暇之时,寻一处安静之地小心地谋划将来。我虽心知自己不过一介丐人,此时身处黎家大院余生便能衣食无忧,也无需忧虑将流离失所,却不免无由地害怕起这变数不定的命理。

    而小少爷信奉及时行乐的自在洒脱,多次偷偷带上我一起爬出大宅外,从容不迫地游逛在街坊里巷四处游乐。

    我常是蹑手蹑脚地紧跟小少爷身后,我心知大宅外的世界是这般的精妙绝伦,可我的心里却有止不住的惶恐。

    我不惧大宅外杂乱而纷繁的声响,我害怕的是小少爷这番潇洒地行走于大宅外恐将有半点儿的闪失,我也将因此失去现有的一切庇护。

    此前,每当小少爷对我的打骂与捉弄被温管事碰见,温管事总会一次次严厉地警告我,要乖乖地忍受,切勿惹怒小少爷,一旦小少爷出任何差错,只得收拾东西走人。

    我也因此常常如履覆冰地度过每个担惊受怕的日子,唯恐小少爷生半点儿差错。

    教书先生在厢房内为小少爷传授知识之时,总爱推开房内的窗户,让晨间的日光伴着缕缕的花草芳香一同浸满厢房。

    待摸清先生来黎院的授课时间,我便总会事先躲在小少爷的窗檐外,偷偷地跟着先生学习。

    我非渴求半点儿的学识,此番鬼祟亦不过是小少爷的指示。

    教书先生的脾性孤傲,不肯降低身份允我入厢房伴读。

    而小少爷虽天资聪颖却不愿动笔完成先生安排的沉闷课业,便央求温管事派我前来读书识字,一来解小少爷独自苦读之闷,二来还能替少爷完成课业要求,免去教书先生的呵责。

    初学识字之时,小少爷总会笑话我那不成气候的字。

    有一日,竟端来一水瓢,直指水瓢内快活游动的蝌蚪,笑言我的字如同这蝌蚪那般扭捏的丑态。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脸如蝤麒,齿如瓠犀。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指着书中一处诗句,问小少爷此等美人可有少夫人那般的顾盼生辉?

    小少爷伸手拍得我脑门作响,正待我准备等来一声熟悉的责骂声时,迎来的却是小少爷洋洋自得的答案。

    他说,家母的确美得惊为天人,却仍不及烟花巷弄的花魁——柳依依。

    听到此番回答,我心里难免心生不满的情绪。毕竟在我年幼的认知里,少夫人的美丽可谓倾国倾城,非青楼女子尚能堪比。

    小少爷看出了我眼中闪烁的不以为然神情,竟风风火火地拖着我爬出了黎家大院,直往烟花巷弄深处的青楼走去。

    我站在青楼门外扯着小少爷的衣袖便不肯再踏入半步,生怕这门庭若市的青楼将惹来麻烦。

    小少爷皱着眉头推搡着我入内,无奈地说道,无需多虑,你只管非礼勿视便好,一切由我担着。

    那晚我们见着了名满京城的花魁柳依依,她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出现在世人面前,低眉双眼轻柔地拂动琴弦,未成曲调先有情,赢得在场所有宾客的喝彩,也俘获了我的心。

    我这才肯承认,少夫人的美丽远不及柳依依半分,这绝世美人竟可以如此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返程的途中,小少爷兴奋的脸庞泛出红晕,直言日后娶妻当娶柳依依这般国色天香的女子。

    小少爷志学之年一举夺得春闱的会元,获贡生出身。

    消息自京城传来,便使黎家大院一时人声鼎沸,各达官显贵之士的祝贺恭维纷沓而至,美言曰少年才高八斗,他日定能郤诜高第,连中三元。

    本应是欣喜之事,小少爷却显得郁郁寡欢,不见半分的喜色。

    我问小少爷何故无由的怅然,他摇头苦笑,深知再多的解释也非我所能理解,只道无需多言,来日便知何事。

    待我后知后晓小少爷心中所郁结之事,小少爷早已随我朝大将前往军营奋勇杀敌,只为报弑父之仇,血刃仇敌。

    我不知道印象中那个怕疼、怕苦、只想贪图享乐的小少爷是如何下定决心奔赴战场,又是如何率兵追击凶悍的匈奴。

    小少爷呆在军营的这些年从未回过一次黎家,却总会在每个佳节日准时往黎院送来一封书信,问候所有人。

    少夫人在小少爷走得这几年,一听到小少爷的名字就会没完没了地哭个不停,也只在收到小少爷的来信后才稍展片刻欢颜。

    可她却从来不知,小少爷其实并未从军营里传来一封家书,一切书信无非是少爷临走前嘱托我所做之事。

    我自年幼起就伴在少爷身边学习读书写字,早年为了应付教书老先生的课业,曾无数次苦练临摹小少爷的字迹,以至于达到出神入化的地步,外人是难以分辨出我们二人的字迹,唯有少爷方能轻易地辨认出我的字迹。

    我按照小少爷的嘱咐,每逢佳节日便提前写好书信,并故作惊喜地从别处取出书信,再转交给少夫人书信。

    日子久了,我常是一边费尽心思地编造书信,一边又忍不住地想小少爷于边疆的生活,不知他是否也能如我信中所言,击退匈奴。

    再次见到小少爷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怔怔地望着这早已不再是羸弱体格的少年,只在少夫人泪眼盈眶地激动叫喊声中回过了神。

    小少爷带回了举国欢庆的好消息,匈奴已被我朝军队赶出漠北以外。

    小少爷不要皇上赏赐的所有礼物和官爵,跪在殿堂外只为求得皇帝恩准,允他迎娶从匈奴边境掠夺回来的美人。

    我年少的时候,以为少夫人是天底下举世无双的美人,直至花魁柳依依的惊艳出场。如今望见了小少爷由西域带回的匈奴美人,我才惊觉原来这世上有女子的容颜如此摄魂,叫人只须望上一眼,便能丢了七魂六魄。

    小少爷的坚持终是赢得皇上的允诺,可他看上去却不见多少喜色,反倒是把我叫到跟前,一声声地教我学唱匈奴民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我一如幼年初学识字那般笨拙,唱不好这歌,可小少爷却不似幼年那般急躁,反倒用我未曾见过的温柔,一声声地耐心教唱,语气中隐约透露一股豪迈的气度和难以名状的壮志未酬的意味。

    待我学会后,小少爷竟下令由我领头在他的婚礼上高声传唱此曲。

    我虽自幼愚钝,却也深知此歌万万不可于庙堂上传唱。

    尚不知小少爷何故要借此当众羞辱那匈奴女子,我却十分清楚地知道此举只会叫外人看了笑话。而小少爷却决意如此,由我于堂室内声声高唱匈奴民歌迎接小夫人的到来。

    我看到小夫人在迈入门槛时听到此曲,脚步明显地顿了一下,接着整个人显得摇摇欲坠。

    拜堂成亲结束后,我悄悄地躲了起来,生怕又将惹怒他人,被人扰乱我这平静而安稳的生活。

    此时的我始终想不透小少爷何故如此欺辱小夫人,我想也许小少爷只是一如幼时那般生性顽劣,偏爱捉弄我。

    只在小少爷离开很久以后,我才参透此举的凶险,小夫人乃匈奴单于逃跑途中走失的爱女。

    小少爷欲借歌谣狠狠地羞辱匈奴人,娶其女子做堂下妻,讽其懦弱无能,激其再战之心,以便一举击破匈奴逃兵。

    匈奴单于得知爱女的惨境和我朝大将的羞辱一事,立马召集手下,急欲与我朝将士决一死战,血洗耻辱。

    匈奴人此前本就大受折损,此番开战士兵们都抱着必死的决心,誓为匈奴族赢取最后的尊严。

    史书记载此次杀戮持续了三天三夜,熊熊大火彻底点燃了将士们心中的仇恨,而匈奴人最终在严重丧失补给后大败了下来。

    匈奴族此后再也无法侵犯我朝疆域,举国上下的百姓们纷纷赞美英雄将儿,连皇上听到战场传来的捷报,也不住地叹一句,大将如此,我朝必盛。

    奈何天妒英才,小少爷从战场返程的途中染上了急病,死在颠簸的马车上。

    皇帝追加谥号,命人厚葬于皇陵。

    接连失去两位当家人,黎家大院哀声一片,死气沉沉,无人知晓大宅日后的走向。而皇上虽下令厚待大将家眷,却也止不住黎院日渐没落的势头。

    两年后,黎家大院彻底颓败,大宅换了新主子,我偷偷从小少爷的厢房内带走了有关他的所有遗物。

    拿着少夫人最后给的工钱,我带着小少爷的遗物,寻了一处宅地,安顿了下来。此时身处安居,我却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幼年时受过的苦难,还有这些年来一直惶惶不安的日子。

    曾为乞儿身份的我,从未曾料想过余生尚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小少爷虽一直待我不够友善,我却是极度地思念幼时教我唸书写字的他,想念那个成亲前夜一遍又一遍耐心地教我唱匈奴民歌的他,念及他顽劣的捉弄。

    后来有一日出门,在街道巷口遇上了少夫人,只见她泪眼婆娑地朝我踉踉跄跄地走来,手里紧抓着一封书信。

    我这才恍然大梦,原来当年从大雪地里领我入黎家大院是小少爷的指示,而小少爷看似无理的打骂也无非是少年郎儿尚未知晓该如何向心爱之人表达情意,因而故意笨拙地捉弄,引起心上人的注意。

    少夫人说,此封书信与当初给的工钱其实全是小儿临行前所拖,他早已料算到此战凶多吉少,让我多加照料你,奈何黎家大院终究是捱不住了。

    过往的回忆刹那间一股脑地涌入我的脑海里,细数才惊觉这么多年来小少爷一直暗地里帮衬了我不少,成亲当日他更是弃娇妻不顾,带着我去池塘边上看怒放的荷花与月色下隐现的蝌蚪。

    我曾以为是他乖张的顽劣脾性在作怪,才会在成亲之夜抛开苦苦在皇上那儿求来的娇娘而不顾,如今才知他一往情深的爱意。

    他深知倘若对我袒露半点儿心意,我定会远远躲开他,也清楚知道我多年来的担惊受怕,才不肯亲手扰乱我安定的生活,只求静静地与我朝昔相伴共度余生。

    幼年过早饱受苦难的折磨,使我变得越发胆小怕事,极度缺乏安全感,患得患失。

    倘使尚能更早明了小少爷的心意,也许我能再勇敢一些,不去在意世人所谓龙阳之好的流言蜚语,好让这么多年来彼此饱受的思念折磨没有这般叫人苦痛。

    我曾以为这一生的安定是命理冥冥中的所有安排,此时才明白这一方天地的安稳全拜他一人所赐。

    他向来不信命数,深知命由己不由天,本可以一意孤行地打破我这一生的安定,却为我向命理折了腰,执拗地守住我余生的安宁,一如他身骑战马固守我朝疆土,求得天下盛世太平。

    我总是惦记着自己所谓的安稳生活,却一直不肯承认曾无数次幻想随他洒脱地去闯这天涯海角。

    我一直想象不出,沙场上那个器宇轩昂的英雄少年是如何克服恐惧,手刃仇敌。正如,我一直想象不到,我们竟然彼此相爱了大半生。

    这一世,我躲过了大雪的厮杀,捱过了苦难的生死鬼门关,度过了所有担惊受怕的日子,却一直错过了他张望的目光里藏匿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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