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原谅（三）

（三）梦想与梦魇

【小说】原谅（三）

孩子睡着了，他的脸庞令人心生怜爱，躺在床尾，安详而恬静。他的额头折返了卧室里的灯光，温暖地晕成一片。他眼帘低垂，细小的鼻翼静静地玩味着安静的空气，比安静更进一步，那是极美的令人震慑的静谧。孩子的脸蛋肉嘟嘟的，他没有任何表情，呈现着无法描摹的平和与纯净，像一个正在圣母面前冥想的天使。这幅画面激发着小寻内心一潮接一潮的慈爱。她俯下身去，在他的脸蛋上亲了一口，不是，她需要再亲一口，似乎怎么都亲不够。

孩子睡着了，小寻觉得瞬间自由了，她可以立刻整理一下心情，去做点别的。她觉得困意全消，那一刻，世界重新归还给了她自己。她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她现在能做什么呢，她也不清楚。也许是该放松一下的时候吧，她想去看看很多没有要回复的信息，去刷一下微信朋友圈，微博，还是去踩踩QQ空间，尽管那些未读信息也根本不需要回复，尽管她已经与很多朋友渐行渐远，也没有什么近况可以分享，她甚至对哪怕与她们聊天都怀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孩子睡着了，他就躺在床尾，静静地没有一丝声响。而就在上一刻，他还在哭闹挣扎，不肯老实就范。也就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他肆无忌惮地玩耍，折腾尽他母亲最后一缕精神。小寻想起，她曾在很多个时刻想狠心痛下杀手，彻底与这个孩子做最后的决斗，然后自己也随之撒手而去。她想离开这个被孩子拴住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之外，有她久违的，或者还未遇到的梦想未来，如今这个未来已经到来，她却茫然失措。她审视着自己的纷繁无序的思绪，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现在她似乎已经斩断了自己与过去世界的瓜葛，与现在这个家庭的关联，不再有人可以牵绊她离开的脚步。

她的内心感到强烈的喜悦，然而那阵狂喜转瞬即逝。

孩子不是睡着了，她刚才用枕头杀死了他！小寻感觉自己正在从这个安静的世界坠落，她的手抓不住任何一颗救命稻草。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条冰冷的河面上漂流，河面很宽，她看不到岸，只能听见水声汩汩。她丝毫不敢动弹，为了保存自己唯一的一丝呼吸，她僵硬的躺在河面上。

小寻的世界里，天空渐渐亮了起来。那熹微的光，紧紧抓住了她的视线，不久，她分辨出那不是真正的天空，而是与她的河平行的另一条河，她清晰地看到那条河的河面，如同她自己是一只雨燕，正飞临那条河上。河的中央，她看见了她的孩子，他也漂浮着，静静地安睡着，如同睡在摇篮里：两腿摆成“O”型，头向右偏，左手放在左耳处，右手伸直在身体右侧，虚握着拳头。他的睡姿多么熟悉，多么令他的母亲难忘，如同他吃奶时望过来的眼神，透人心扉，镌人心底。她想抱一下她的孩子，然而不能。她全身僵硬，分毫动惮不得，就连她任何试图发出的声音也被阻塞，她与孩子的世界很近，但却无法勾连。

她依稀看见他的丈夫正在自己的岸边寻觅着什么，呼喊着什么，然后那岸太遥远，也太模糊，她无法呼救，也拒绝呼救。她不想回到那个岸上的世界里，那里充满着审判，对任何人的所作所为都会有所评价，不论是生前还是死后，总归逃不过一次审判，每一个宗教的教条里都写得清楚，除了宗教还有法庭。那里的人太会说谎，真诚只写在脸上，也因此每个人似乎罪孽深重而又在劫难逃。

但是她懊悔，自己的孩子可能永远都这样睡着，不能再喊她一声妈妈，尽管他清醒时每天都要喊成千上万声，她依然渴望再次听到他的呼喊声。她不再望向岸边，而是再次看看对面的那条河，试图再次找寻自己孩子的睡姿。这次她看见一个扭曲的瀑布正在慢慢吞噬着他孩子的那条河，孩子马上就要在他的世界坠落。她拼命地挣扎着，她不能眼看着孩子被瀑布夺走，她要抗争，孩子是她的，生死都要在一起。这也是她每次想杀死孩子，然后自杀的理由，唯一的理由。她用尽全力想抬起手臂，但就在她努力挣脱河流的那一瞬间，她所在的河流也被扭曲的瀑布吞没了，她的身体随着飞瀑急转直下，她再次坠落了许久，许久，她耳边时而水声轰鸣，是的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许久，她感到自己的头被卡在了岩石的缝隙里，动弹不得却又剧烈地疼痛着，两只手臂僵硬麻痹，双腿完全没有知觉，不过她仿佛还能呼吸，她听见了声音，很单调的“滴～滴～”声，还有水声，不似之前水的声音，更像是从水里冒泡泡的声音。她感受到了光，比之前的要强烈很多，她徐徐睁开了眼睛。

她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病房，口鼻被吸氧面罩盖着，旁边的心率监测仪上奔跑闪烁着荧光色的数字，间或发出蜂鸣声，她看见头顶的液体正在缓慢地滴下，自己的手上扎了针，她头痛的厉害，她想微微动了一下手臂，瞬间感觉麻木袭来，她本能地眉头一皱，头偏向一边。

她看见对面有一张矮床，上面睡着她的丈夫大刚，手里握着手机；还有她的孩子，手里握着那个丢她的汽车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