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读张枣《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张枣《镜中》
《镜中》是先锋诗人张枣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这首诗，光是语篇的意象布局、用词、节奏已足够让人沉溺，就像一座华光迷离的七宝楼台；你我皆是误入桃津的路人，不知不觉就迷失在了它略带神秘和阴郁的美感之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短短的两行字，纯如天籁，仿佛自唐人绝句中脱化而出。关于梅花，旧诗里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王摩诘的“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清幽素朴，情意非凡，是王右军的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则深厚里面藏着潇洒；这种想念是很跌宕的。而看本诗的句式，倒有点像卢同的《有所思》，“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相思一夜，梅花发。发，有入声的轻促。好似花苞初破，从白纸般的天地中渗出一丝丝扣玉般的声音，倔强而清脆。长夜，万物安歇，但绵长的思念不曾停伫。情意所之，老树上的梅花忍不住悄悄地绽开。于广漠的宇宙里绵延着一股不息的生命力，亦静亦动。《镜中》以梅花为意象，是有心要激活梅花这一传统语码后所延伸出的一系列有关环境、氛围、情感的想象。“梅花便落了下来”。李后主写“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梅花飘落，其姿态契合人物纷乱的心绪，也暗示着时间的流逝。生活中总有这样一个刹那，你追悔了——想溯回时光逆流直上，可是又不可能，故无从解脱无从释怀，乃至凄惶落寞地踟蹰、摇首、叹息。此时，梅花不再是梅花，它是诗人无限下坠的心情的象征，是回忆的溯源点；为接踵而至的漫天心绪作优美的开场。很强烈的无奈，却表达得很轻盈，没有大弦嘈嘈、哭天抢地；而是轻拢慢捻，把前戏做足了，才顿一顿水袖开始。
那么诗中的我，到底在后悔什么呢？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不直说，只用了两个费解的“比如”。第一个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这个女孩子在他的注视下越游越远，甚至淡出了视野；第二个，登上一株松木梯子。谁登上梯子？作者没写。可无论是谁，登上都蕴含了一个空间距离的拉开，与她游泳，在视野上远去形成对照。一株松木梯子的株用得很妙，偷偷地嵌着一个隐喻。梯子就像一株挺拔的松树一样又高又直，耸入云霄，多么辽远。换作别人，八成会写一架，就平庸了，不新奇了。可以发现，这两个“比如”引出的事件，皆指向空间距离上的拉远。所以引出了后面诗人由衷的感叹：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危险的事与游泳、登上梯子，在语义上遥遥呼应。是的世界很大它们很美，可我还是希望你回来。骑马归来，在空间上，是一个由远及近的变动，即空间距离的拉近。读到这里，我们会发现，《镜中》似乎蕴含了一个远与近的二项对立。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归来以后，她是羞涩、安分、端庄的。在皇帝面前像一只要依偎的小鸟。她大概忘记了她去游泳、去登上耸入云霄的松木梯子时所感到的那种狂野的激情吧。身体里面有股力量，危险让它释放，但此刻，皇帝让她收敛。皇帝又是谁？不知道，我们仅仅看见了一角明黄色的衣袍，视角的主体部分是她娇羞、温顺的模样。诗人不需要写明，皇帝这个模糊的形象就蓦地高贵傲岸起来。发生在优渥华美的后花园的宫廷爱情。张枣版的《长恨歌》。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镜子。是摆放在宫殿的绣榻旁，一面雕刻着美丽花纹的大镜子吗？她只需要轻轻地提起衣裙，然后优雅地坐过去，镜子里就会出现一头如瀑的乌黑长发。“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不知为何，这句诗让我感到有些残忍。镜子安安静静地蛰伏着等她的到来，像不可测但是早早书写好了的命运，等着我们每个人经过，然后饿虎般扑上去，吞噬掉一个人。永远等候，常坐的地方，这些词构建了一个安全的、没有变化的地带。镜子仿佛是一个囚笼，锁住了她姣好的面容，乌黑的长发，也锁住了她的行动。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我想到一个青鸾舞镜的典故。昔罽宾王结置峻祁之山，获一鸾鸟。王甚爱之，欲其鸣而不能致也。乃饰以金樊，飨以珍羞，对之愈戚，三年不鸣。其夫人曰：‘尝闻鸟见其类而后鸣，何不悬镜以映之？’王从其言，鸾睹形感契，慨然悲鸣，哀响中霄，一奋而绝。”
她和青鸾一样孤独。青鸾深知自己没有同类，故悲鸣而死；她却没有一奋而绝的烈骨，空空地守着窗儿，窗外梅花落满南山。女孩子后悔的又是什么？骑马归来，作别游泳、松木梯子？
这首诗的妙处即在于它通过重复后悔的事而形成了一个循环往复、参差对照的结构。隐性的叙述者，他，与她所后悔的事既矛盾又互为期许。他希望看她骑马归来，空间距离上的近；而她后悔面颊温暖、羞惭，渴望着空间距离上的远。镜子、皇帝和游泳、梯子，分别从属这组对立项。前面以他的视角展开，结尾却毫无痕迹地转入她的内心独白。两个人截然不同的世界被衔接在一起，形成一面圆圆的镜子。这是结构上的镜，它以圆满和呼应的形式探求的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更进一步，他在一端追忆她，她在另一端追忆他，视线抵触，思绪万千，宛如凝视镜像。可能性存于镜中，优美，但是虚妄。
梅花满阶，幽苔不扫。灯盏的蜡油，忽地抖到了纸面上了。他赶紧收拾，抬眼间，却依稀瞧见了她剪灯花时笑吟吟的模样。如果，如果…不禁泪目，负手喃喃自语。
前事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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