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家书

上次离家，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要是没事，就早点回来。”

我说“唔”，表示听到了。

有多久没跟他们好好说过话了，好像是在我不用交作业后，我们的交谈，就只剩下了说需求，有回应，连各自发生的事件都很少说。

这个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狄更新在双城记的开头写下这句话，我在消失的家书里看到了它。

行行无别语，只道早还乡。

——《京师得家书》明·袁凯

在很久很久以前，当时多少人在外求学或求生，明明家用拮据，可却舍得花费重金跟家人“情真意切”。那时的一封家书是要耗费人情钱财的，文化不高只能请人代笔，驿站官用没门路，只好托近期归乡的临人捎带一封，很是劳心劳力。

那时我们还不曾羞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对于立业的展望，对于赡养，对于我想对你好，想给你一个安身立命的家，这些，家书上都有写。

时到近代，国门大开，越是接触西方文化，信息发展越是便捷，国人对家人的感情表达倒是越发内敛了。

传统文化到了这一代，不乏有文人骚客说情谈爱，其中亲情的比重只占冰山一角，像是有什么约定俗成的束缚，一句我爱你，对情人说是爱情，对家人说，估摸是出现了整蛊逼迫，头脑一热，或是因为失去后的悔意，情难自禁。

总之，长大后羞耻心的加重在家人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我们不在表达亲，只说爱。

网络的便捷把传达信息的成本降低，好像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拉近。

我们会在网络与爱人说晚安，想你，轻巧又甜蜜，夜深人静时，想起远在故乡的亲人，我们却无法对要尊重的家人用这样的方式调笑。

以前的人啊，把亲人的情话留在家书中，现在想来也最是妥帖，一笔一划，琢磨书写，时间和思索在书信上有无可替代的慎重，而快捷的信息网络，流动庞大的关系网，人心浮躁的语言，在形式上本就与慎重背道而驰。

书面被冷落后，就这样，这个时代的我们把情话给了情人，家书就这样消失。

亲情的情，没了妥帖的家书，父母不会对他的父母说，我们也不会对自己的父母说，长此以往，羞就变成耻，要是再说，说的人面红耳赤，听的人尴尬万千。

我是写过两篇家书的，一篇在我还是稚子，正是小愁大过天的时候写成的，那是我的家庭作业。

所谓家庭作业不是在家做的作业，而是需要长辈和亲子一起完成的一项社交活动。

当时我就是那么想的，幼儿园的手工课，小学的家书，都是现在才懂得的一个词“关系社交”。

家庭提供了社交场所，血脉是我们天然的关系。

那次家庭作业我扣扣索索憋了好几天，去了学校后，做贼似的插在全班的作业里，余光瞅着课代表去交给班主任，那个星期绝对是比听说要体测了还难捱。交上去大约过了一个星期，邮差没有上门，我也没在家里见到那封信。

心下稍安，想着老师大概是只走了个过场，并没把事情做绝。

在高中之前，我都是跑校的，初中骑自行车，小学离家近，步行十几分钟也就是老爷子遛个弯的功夫。那封家书迟迟未现，我并未觉得是邮差大叔路遥知马力的因果。

事实证明，缘由这事永远会有后手。

我家吃饭的桌子是父母结婚时买的，四四方方红漆木料，那张白生生的信纸落在上头，压在下面的信封是我花了一天的零用钱买的，白纸黄封红漆木，晃的人眼睛疼。

进门一霎那，真的是瞬间面红耳赤。

事情被刻意忘得差不多了，不记得写的什么，就记着迎面撞上的两方都尴尬的不轻，不过大人嘛，总是好面子一些，我妈愣怔一下，面上淡定的去给我煮饭了。

那天家里的饭菜晚了半小时才上桌。

至于那封家书我没再见过，当时只觉难堪，只看到我妈转身匆忙。

我承认，当时我是小孩子了。

那时的家书对我来说连格式都没搞清楚，唯一的经验就是同班周同学给学长写过的一封情书，就想着，既然都是书信类，便都是诉情的吧。

周同学很多情，看得我很羞涩。

对一个内向的孩子来说，那次作业是酷刑。

之后在外求学，便是一人身了，在素未蒙面的领导班子眼里，我们缺少生活经验，缺少主动学习的态度，缺少人际交际能力，更缺的，是一纸投名状，一份自白信，和一封家书。

大一开学，同学爱还没建立，人脸和名字还没对上，全校几个系就共同搞了三封情书的活动。家人一封，学校一封，最后一封给毕业后的自己。

给学校的那一封表志，给毕业自己的那一封写不忘初心，这两封不说泼墨挥毫，那也是信手拈来。唯独第一封，用的时间比后两封加在一起再翻个番还要久，但字数确是最少的。

我盯着空白的纸，握着碳素笔悬了半天，脑子里转悠的都是小学的那封家书，白纸黄封红漆木。

空白。

空白。

碳素笔划下一道黑线。

家书里：

我说，辛苦。

我说，我会更优秀。

我说，我不会辜负。

起笔慢磨，越写越顺，空白越来越少。

可是我忘了说，我会对你们好。

我也快长大了，大人的那套“好面子”我也在磕磕绊绊的运用上了。

当时离得远，身边没个脸熟的，当时匮乏的情感一股脑的都奉献给了那三封情书，给父母的用了一半，给学校的给了个面子，给未来的自己用了另一半。

当时孤勇，我知道那封家书是真切的。

家书啊，是需要勇气和孤独才能写出来的，以前是，现在也是，只是以前大家出于自愿，现在是要有个由头，但两者都是有感而发。

我从不怀疑国人情感内敛的深度，我只是有时会担忧我们能否深入浅出的表达。

家人，从出生到死亡，像是天选的结果，亲人呢，是后天经营来的。

我希望我的家里住着亲人，我从不怀疑他们爱我，也从不犹豫自己是否在乎他们，只是在外面孤单久了，连一句我想你们都说不出，让我觉得有些羞耻。

今晚月色很美是夏目漱石说的。

今晚月亮很圆我想告诉我的亲人。